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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資訊

    018-07-09 19:18 | 浙江新聞客戶端 記者 劉慶

    還記得那些年去杭州電子市場淘一張自己喜歡的愛豆的唱片的日子嗎?那時候網絡還沒有那么發達,聽音樂最流行的就是買CD唱片....

    但是,這個充滿記憶的杭州文化商城與杭州電子市場要就搬遷了。

    杭州文化商城與杭州電子市場年底前搬遷

    根據相關通知,由于杭州文化商城與杭州電子市場的租賃協議已經到期,因城市發展需要,杭州文化商城(慶隆小河單位GS0305-20地塊)及浙江時代電子市場(慶隆小河單位GS0305-19地塊)所在地塊已列入城市改造范圍,市場計劃年底前完成搬遷。

    為此,原租賃協議到期滿后,不再進行續租。

    搬遷相關通知

    將從拱墅區搬遷到余杭區

    杭州文化商城與杭州電子市場位于西湖區與拱墅區交界處,具體位置為登云路與余杭塘路交叉口。

    杭州文化商城與杭州電子市場位置

    根據通知公告,改造拆除范圍內,需要重新安置的商戶,新坦圍將安置到余杭區(博園路1號)所在指定區域,自2018年7月9日到2018年7月31日期間,市場將分期分批接收新市場攤位的預登記,簽署意向書,繳納新攤位意向金。

    小編撥打了杭州文化商城的電話,已確定拆遷后的商戶將搬到博園路1號。

    對于搬遷的商戶獎勵分配

    根據通知的具體內容,對商戶有相關貼補的政策。1、攤位搬遷貼補費:105元/㎡:2、倉庫搬遷貼補費:50元/㎡;3、辦公室搬遷貼補費25元/㎡;4、食堂按第三方評估原則。

    除此之外,獎勵分配的情況如下:

    對于不再續租新市場商戶,A,在2018年7月31日之前和市場簽訂終止合同協議的給予下列獎勵:退場貼補費710元/㎡(一樓);610元/㎡(二樓);510元/㎡(三樓)。

    B,2018年7月4日-2018年9月30日期間,提前辦理相關手續,并搬遷結束的,按照天數給予租金現金返還。(2018年9月30日之后搬離的沒有該項貼補)

    對于繼續租賃新市場商戶的商戶,A,原市場搬遷準備期(免租金):2018年7月1日至2018年9月30日;B,新市場過渡期(免租金):2018年10月1日至2018年11月30日;C,新市場培育期(免租金):2018年12月1日至2018年2月28日;D,租賃新市場的原市場商戶,與新市場簽訂3年合同期(3年內不漲租金)并享用新市場優惠租金方案。

    曾經的電腦城這里將會如何規劃?

    杭州文化商城一二層是經營電子產品,三四層是經營圖書。

    看到要搬遷,口水網友不禁感慨:“電子市場曾經是杭州電腦城的雛形啊 ”,許多老杭州人對這里充滿了回憶。

    也有人說這一塊拆了之后的開發,那么余杭塘路一路向西到繞城就完美了,堪稱最清爽的東西向主干道之一。

    易愛玩獨家編譯,未經允許請勿轉載。

    IGN日本站的專欄“中華娛樂周報”近日發表了一篇名為“從戒嚴令下的臺灣到香港的電腦中心——盜版的今昔與當地人的版權意識(前篇)”的文章,主要介紹華語圈各種盜版動漫、盜版游戲從最初誕生到發展壯大,最后又是在怎樣的背景下逐漸消亡并向正版化過渡的這段歷史,其中有不少信息對于同在華語圈的大陸玩家來說可能很少有機會能夠接觸到。

    華語圈最初的盜版天堂是臺灣

    根據當地記錄,來自日本的盜版漫畫和小說早在上個世紀50年代就已經在臺灣地區廣為流傳,之所以會有這樣的結果,一是日本近50年的殖民統治讓當時的臺灣社會對來自日本的文化內容有一種天生的親和力,其次也因為留下了一大批自小接受日語教育的人群,使得日文、中文兩種語言的盜版漫畫在臺灣暢行無阻。

    到1960年代當地政府雖然施行了所謂的漫畫審查制度,但由于機構冗雜人員腐敗,很多書商只需付出一點賄賂就能讓盜版漫畫獲得出版許可,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1990年代初,特別是1987年“戒嚴令”解除后,幾乎所有出版社都爭相恐后地復制和翻譯各種盜版漫畫推向市場,連東立這樣的出版業巨頭也曾投身其中。

    臺灣盜版漫畫雜志《少年快報》

    除漫畫單行本以外,臺灣地區曾經十分流行的綜合漫畫雜志《少年快報》里面刊載的也都是沒有任何授權的盜版內容,據說發行量十分驚人。

    但進入1990年代后,先有美國將臺灣視作“301條款”(美國貿易法中關于知識產權對外制裁的條款)的特別監視地區,其次也是為了能夠順利加入WTO組織,臺灣當局開始重視知識產權的保護工作,宣布從1994年6月12日起禁止一切盜版漫畫的制作與銷售,當時被業內人士稱為“612大限”。

    而香港的情況與臺灣類似,過去完全沒有“正版”、“盜版”的概念,最早從1970年代開始有人專門從事日本漫畫的翻譯和出版。據稱兒童雜志《兒童樂園》于1973年開始刊載的《哆啦A夢》是香港所有盜版漫畫的起點。此后這門生意同樣持續到1990年代初,包括《亂馬1/2》《圣斗士星矢》《城市獵人》在內的知名作品應有盡有。

    香港盜版漫畫雜志《兒童樂園》

    但隨著漫畫市場的不斷擴大,出版商為了壟斷市場、獨占發行權而開始與日本的版權方接觸并引進高品質的正版漫畫,而在用戶層面由于生活水平的迅速提高,很多人不再滿足于質量低劣的盜版產品,最終一致選擇正版渠道,盜版漫畫在香港漸漸沒有了立足之地。

    盜版游戲:卡帶與CD媒介

    漫畫市場的盜版泛濫雖然逐漸獲得控制,但1983年發售的紅白機卻又讓另一種文化產品在市場上爆紅,這就是主機游戲。由于當時的香港和臺灣社會與日本在經濟上有明顯差距,所以原裝正版卡帶的價格高到令人難以接受,這就為盜版卡帶的誕生與流行提供了土壤。

    FC的流行催生盜版卡帶產業

    再加上游戲內容本身的數字化特點,讓盜版商可以很方便地利用軟盤燒錄幾十甚至上百個游戲進行售賣,所以1990年代初期香港和臺灣的游戲店鋪里幾乎全部都是盜版內容,玩家也沒有正盜版的區分觀念,一般概念中的“游戲”其實就是盜版卡帶。

    但到了1990年代中期,隨著CD-ROM介質的發明以及大范圍流行,“盜版”的概念開始從游戲、漫畫市場迅速拓展到幾乎所有文化產品領域,包括電影、電視節目、音樂等等,當然也包括后來流行起來的PC游戲。

    CD-ROM憑借其價格低廉、燒錄方便、便攜性以及耐久性均高于卡帶介質的優勢迅速占領市場,盜版產業也在這一階段迎來了自己的全盛時期,當時臺灣、香港地區的華人不管年齡階段、興趣如何,都充分享受著盜版帶來的便利。

    香港電腦城內景

    其中以CD-ROM為載體的盜版游戲與個人電腦的普及、Windows 95系統的流行互為因果,促進了彼此的迅速發展,在此過程中PC機逐漸取代家用游戲機成為這兩個地區的主力游戲平臺,這一變化與中國大陸十分相似。

    盜版游戲除了是一種以低價獲取內容的手段以外,想玩到沒有本地化、也沒有在當地發行的海外產品,有時盜版也是唯一的途徑,特別是日本盛產的成人作品。臺灣地區雖然在DOS時代曾推出過一些經由正軌渠道漢化和發行的18禁游戲,但后來由于社會反對聲音太大而全部遭到禁絕,但在盜版的地下世界里,這樣的內容雖然也需要一定的遮掩,有些店鋪甚至會給熟客發“會員證”來降低風險,卻始終生存得很好。

    文章描述了售賣步兵片的男子在街頭巷尾低聲叫賣的場景,和大陸地區過去的做法幾乎一模一樣

    不過這一“全盛期”的存在時間并不長,香港和臺灣當局在國際壓力下不斷加大打擊力度是一方面,進入21世紀之后隨著基于P2P(Peer to Peer)技術的非法下載手段逐漸成熟,兩地的實體盜版產業迅速衰退,最遲到2010年左右相關店鋪便從市場上消失殆盡。

    從實體到數字 BT下載開始流行

    正如前文所述,2000年以后網絡帶寬逐漸遞增,特別是港臺地區由于本身地理環境優勢,在這方面發展勢頭強勁,給以BitTorrent(BT)下載為手段的數字盜版內容傳播提供了先決條件。掃描的漫畫書籍、動畫片、電視劇、廣播節目、游戲,甚至連衛星電視節目也遭到非法錄制并被制成盜版影視文件,經由網絡四處傳播。

    但港臺地區進入這一階段后以營利為目的的盜版行為幾乎消失,與海外免費分享的BT精神保持同步,大陸地區雖然仍舊有大量靠盜版內容營利的組織,但仍舊誕生了充滿奉獻精神的代表性的團體——“字幕組”。

    ACG受眾再熟悉不過的字幕組

    雖然提供的是未經授權的非法內容,可給海外影視動漫作品加上中文字幕的字幕組絕大多數都是非營利性質的志愿者團體,至少并沒有將“字幕”直接當做商品進行銷售,他們也因此受到粉絲的尊重,這背后產生的流量變現等內容不在討論范圍內。

    文章最后指出,就華語圈而言,利用非法內容進行銷售牟利的行為幾乎都在中國大陸開展,包括軟件激活碼、盜錄的衛星節目等等。只不過隨著國內外壓力的逐漸增加,大陸政府也在積極開展打擊盜版產業的活動,雖然沒有完全禁絕,但目前已經取得不錯的成效。

    只不過目前非營利性質的盜版內容仍然以BT傳播為途徑在整個華語圈大行其道,不管“字幕組”本身的初衷如何,客觀來講這些仍舊是非法出版物,將來必然面臨一系列的法律問題。

    本文編譯自IGN日本專題文章。

    我給她打電話了。”他停頓了一下,沒理會我的問話,“你猜怎么著——空號!你說逗不逗!”

    “非典”那年,我正在當地一所大學讀大三,學校把我們本地生放回家后就封了校門。當時女生宿舍流行看《老友記》和《欲望都市》,我在電腦里下載了整套劇集在家看。我的第一臺電腦還是小旭幫我攢的臺式機,他說電腦還是攢的“合適”。可沒用多久,播放器就打不開了,我便叫他來修。

    小旭悶著頭,駝著背,目光呆滯,面無表情,一張臉被電腦屏幕照得時而慘白,時而青灰,要不是偶爾點動一下鼠標,看上去活像個死人。電腦有什么問題,我不問,他不說;我問了,他也不說。難怪我媽常說他“八竿子打不出個屁來”,不得不說的話,只在鼻子里哼哼,讓聽的人恨不能揍他一頓。

    我把一盤切好的橙子留給他,再回來時,橙子沒動。見他正重啟電腦,我估摸是完事兒了,就湊上前去。氤氳在他周圍的一團濃烈的油臭味兒撲面而來,我本能地皺了皺眉,退后了幾步。他隨意點開了我存放美劇的文件夾,鼠標很快落在了“Sex and the City”上。

    “A片啊?”這是他那天來我家后說的第一句話。死人活了,他動了動肩膀,毫不猶豫點進去,又迫不及待地打開一集,推動著進度條。

    我知道他并不了解這部劇,只是被“Sex”這個單詞吸引了。我知道,這兩年他只對這個感興趣。

    拖了幾下,沒看到想看的內容,他泄了氣似的一扭頭:“沒勁!”然后站起身走了。

    看著小旭的背影,我不知道說些什么。本來應該很有朝氣的年齡,他卻顯出一股老態,頹廢又邋遢,四肢晃蕩在寬大的衣服里,像個稻田里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稻草人。


    小旭是我小姨的繼子。他小我幾個月,算是我表弟。

    當年小姨要嫁給離婚帶孩子的小姨父,我姥爺死活不同意。為這事兒,姥爺差點兒和小姨斷絕父女關系。后來因為小姨懷孕了,姥爺才不得不答應——那年小旭五歲。

    我從小在姥姥家長大,我媽是幾個兄弟姐妹中的老大,作為家里我這一輩兒的第一個孩子,我始終沒有同齡的玩伴,直到五歲那年的暑假,我第一次見到了小旭。

    那是一個烈日炎炎的午后,我一個人蹲在院門口,無聊地撿著地上的小石子扔向街對面的墻,又看著它彈回來,姥姥養的白貓“大鳳”懶洋洋地趴在我身邊的石頭墩子上打盹。

    這時,小姨的聲音從巷子口傳來:“到了家給你們拿北冰洋喝啊!冰鎮的!”

    小姨邊說邊和一大一小兩個人朝這邊走來,我興奮得啪嗒啪嗒跑過去,一把抱住了小姨的腰。

    “呦!你怎么跑出來了!快叫……叫鄭叔叔!”小姨笑著看了看身旁的男人,“我大姐家的閨女。”

    “鄭叔叔。”我一下明白了,仰頭問他,“你就是我小姨的對象吧?”

    他沒說話,只抿嘴笑。小姨把臉扭過去,早樂得合不攏嘴。小姨說過,他是我們當地有名的國營大廠的車間主任——這在80年代,算是“科級干部”了。后來小姨說話時,總得意地以“我們鄭主任”開頭。

    鄭主任看起來歲數比小姨大不少,瘦高個兒,黑臉膛,左手拎個西瓜,右手牽個男孩。那男孩比我矮半頭的樣子,一樣又黑又瘦,害羞得不敢抬眼看人。我歪頭找到他的眼睛,一抹微光飄忽閃過。

    “小旭,跟姐姐玩吧。”鄭主任說完就和小姨一起進了院子。

    站在我對面的小旭,穿著一件短袖的淺藍格子襯衫,領口很干凈,米色的短褲下露出細細的兩條腿,一雙球鞋也像新刷的。我還是頭一次見到這么整齊利落的男孩,可他的目光總是游離閃躲,還用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輕輕搓捻額頭左上方的一小綹頭發,一直就沒停。

    “小旭?我比你大也比你高,你得管我叫姐姐。”我開門見山,毫不客氣地亮明自己的優勢,“你叫一聲我聽聽啊!”

    他仍然不停地捻頭發,那一小綹頭發已經被捻得集結在了一起。“姐姐。”他遲疑了一下后開口了,還是沒看我,搓捻頭發的手倒是放了下來,我總算看清了他的臉——那是一張俊秀的面容,消瘦且干凈,眉毛濃濃的,眼睛大大的,還是雙眼皮。他目光靈動,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的,細直的鼻子下,是一張小巧的嘴。若不是黑瘦的臉龐和濃眉,簡直就是大人們正看的古裝電視劇《紅樓夢》里面的薛寶釵。

    小旭在我的帶領下,把姥姥家院子里的角角落落都視察了一個遍。他不像其他同齡男孩子那樣淘氣,乖巧地跟在我身旁,時不時問這問那,每次開口,都會先叫“姐姐”,很是稱我的心。

    沒一會兒,小姨就挽著鄭主任的胳膊從屋里出來,有說有笑的。我問小姨他們要去哪兒,小姨說:“看電影,小孩看不懂的電影。”

    鄭主任走過來,伸手摸摸小旭的頭:“聽姥姥話,晚點來接你。”

    小旭看著他爸和我小姨離去的背影,站在原地忽閃著長睫毛若有所思。

    “別管他們,咱們玩咱們的。”我對小旭說。他沒動,又開始抬起手來捻頭發。

    “晚上姥姥肯定給咱們做好吃的!對了,你還沒叫姥姥呢!那也是你姥姥!到時候,你還得管我小姨叫媽呢!”我邊興奮地說邊去拉他的手,他的手竟是冰涼的。

    “我不叫!她不是我媽!我媽在北京,她說過幾天就來接我走!”小旭一下子又怒又沖,儼然變了個人,猛地甩開我的手,跑到墻根兒蹲下,低頭繼續搓捻頭發。我愣在原地,覺得很委屈。這些明明是姥姥姥爺跟小姨說話時不止一次提到過的,我媽也說過,怎么會有假?

    “好吧,不叫就不叫。”我不愿意失去這個可愛的弟弟,“那,你媽接你去北京了,你還會回來找我玩兒嗎?你還是我弟弟嗎?”

    “嗯!”小旭點了點頭,然后抬起眼睛看向我。他明亮的大眼睛里濕乎乎的,似乎還帶著怒氣,讓人有些害怕。

    那個暑假,幾乎每個周日,小旭都會跟他爸來姥姥家,然后他爸就帶我小姨去看電影或者逛公園。小旭會把他在奶奶家的玩具帶來玩,走時再一個不落都帶走。也不是什么值錢的玩具,不過是各種端著槍射擊的塑料小人兒,小手指那么大,分綠色和棕色兩種顏色,有站著的,跪著的,還有趴著的。他蹲在地上排兵布陣,嘴里噴著唾沫星子“突突突”地指揮作戰。好幾次,口水都噴到了我臉上。

    “你忘了帶走也沒事,反正你下周日還來,我幫你保存。”我覺得小旭每次都把玩具帶走,有點兒小氣。

    “不行,那都是媽媽給我買的!”小旭把一個個小戰士裝進上衣口袋,還用臟手在口袋外面拍一拍,“我媽來接我,我就直接走了。”

    他揚著下巴,晃蕩著腦袋,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可姥姥說,他媽不回來了,小旭以后就是我小姨的兒子了。懷著不想失去這個弟弟的小私心,我心里挺美的,沒告訴他。

    我雖然知道小旭最迫切的希望,就是他媽媽回來接他走,可我哪里會想到,如果他媽“不回來了”,對于他意味著什么。我更不會想到,他心心念念的這個美好“希望”,最終指向的是另一個深淵。


    小旭同父異母的妹妹珊珊比他的親媽來得要快。

    珊珊被小姨和小姨父從醫院抱回姥姥家那天,我正和小旭在院里玩兒。一家人圍在小嬰兒周圍,哄的,逗的,笑的,喊的,恨不能把孩子吞了。

    我用姥爺給我做的小板凳扣貓——我經常趁大鳳睡覺時,拿著小板凳悄悄走到它跟前,猛地扣在它身上。它拼命把頭從小板凳的窄邊下鉆出來,后背使勁往上頂。它越頂,我越壓,它越喵喵叫,我越覺得好笑。

    “你不能這樣對待小動物,它得多難受!快放開它!”小旭扭著脖子沖我喊,“你再禍害它,我就不跟你玩兒了!”他滿臉嚴肅,用水汪汪的大眼珠子瞪著我。

    “我就是逗逗它,沒使勁。”我把板凳拿起來,大鳳嗖一下跑沒影兒了。

    “你有妹妹啦,你高興嗎?”聽著小嬰兒貓叫一樣的啼哭聲,我興奮地對小旭說,“你可當哥哥啦!”

    小旭沒說話,用手指頭把他腳邊磚縫里的泥土使勁往外摳,摳了一溜溝,然后用摳出來的土把一個匍匐著端槍的塑料小人兒嚴嚴實實埋上了。我看到小旭的眼睛里滿是灰塵。

    那年我和小旭都上了當地的一所小學,我在一班,他在三班。在學校里碰到,他靦腆著不愛理我,周日也不常來姥姥家了,我們見面的機會日漸稀少起來。

    到了三年級學校組織春游,中午我在班級指定的休息區吃餅干,突然有一個人靜靜地站在了我面前,一抬眼,我驚喜地發現,是小旭。

    “小旭!好久沒見你啦,你怎么不來姥姥家啦?”我高興地看著他問。

    他眼神明亮,似乎想說的話要從眼睛里鉆出來。羞澀地一笑,眼睛瞇成一條縫,長長的睫毛更顯得濃密。

    “我媽媽給我來電話了,還給我寄了新衣服和文具。”小旭聲音不大,卻很激動,顯然是難掩內心的喜悅,“我媽說了,等她忙完了手頭的事情,就來接我。”他黑亮的眸子中閃著光,左額角那一小綹頭發卷曲著,在陽光下顯得歡快又可愛。

    “真的?那太好啦!”我雖然覺得他始終不管我小姨叫媽,確實有點“那個”,可我還是從心里為他高興。姥姥說過,他媽不會回來了,可我寧愿相信小旭早晚會被他媽接走的。因為只有提到這件事時,小旭才會笑,他的眼里才有光,才會像個孩子一樣沉浸在幸福中。誰會懷疑一個如此柔軟又滿懷希望的人說的話呢?

    小姨那兒,有珊珊叫媽不就行了,我想。

    可小姨總為小旭不喊自己媽耿耿于懷,周日她和小姨父經常帶我和珊珊去公園劃船,我從來沒看到過小旭。我問小姨父小旭怎么不來,小姨父每次都說“他在奶奶家寫作業呢”。后來小姨父單位分了房,小姨一家從姥姥家搬到了他們自己的樓房里,小旭卻依舊住在奶奶家。

    “那個家是珊珊的家,不是我的。再說,我媽來了找不到我怎么辦?”一次大課間活動時,小旭捻著他左額角的那一小綹頭發對我說。

    他始終堅信他媽一定會來接他,他的衣服和書包從不像其他男生那樣邋遢,總收拾得利索整齊,好像隨時都準備離開。他在學校再見到我也開始打招呼了,還總是叮囑我不要禍害大鳳,到了北京會給我寫信。

    可他這一等,就又是好幾年。等到了我們都小學畢業了,又趕上了國企改制。小姨嘚瑟了很長時間的“我們鄭主任”,在國營大廠停薪留職,開始“放長假”。我媽說這叫下崗,就是沒工作了,也沒人給開支了。那段時間,小姨三天兩頭跟小姨父吵架,經常跑回姥姥家哭訴。

    “這日子沒法過了!一個大老爺們兒整天在家喝悶酒,動不動還亂發脾氣,又不是就他一個人下崗,還不活啦?窩 囊 廢一個!”小姨咬牙切齒,用手絹揉著哭腫的眼睛,“反正我一個人的工資就夠我和珊珊的,他兒子讓他自己想辦法去,甭想指著我一個人!”

    我媽和姥姥都勸小姨不能把事情做絕,畢竟一家人,什么你的他的。小姨一聽,更不樂意了。

    “一家人?到現在了,連聲媽都沒叫過!大姐,換你,你能樂意給他花錢?”小姨用伸得筆直的四根手指頭把桌沿兒拍得啪啪作響,“我聽老鄭說,人家他媽嫁了個軍官,早又生了個男孩了,誰還管他!哼!就這么一根筋!他但凡懂點兒事,我還能錯待他不成?”

    我縮在一旁編玻璃絲手鏈,準備畢業典禮完了送給幾個要好的同學。我給小旭也編了一個鑰匙鏈,是把小手槍,藍色和白色相間的,他可以拴在他奶奶家的家門鑰匙上。我想,這邊是他妹妹珊珊的家,那邊又是他沒見過面的弟弟的家,估計他很長時間都要住在奶奶家了。

    我把一根玻璃絲的一頭用牙咬著,另一頭用力扯,勒得手指生疼。小旭知道這一切嗎?他媽真的不來接他了?明明是答應他的。小旭如果知道他媽另有了兒子,如同他爸有了女兒,他會怎么想?如果他還不知道,我該告訴他嗎?我該告訴他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媽很可能就沒打算回來接他走嗎?

    可這些,怎么又能是跟小旭一樣大的我能夠了解和想明白的呢?

    我氣惱地把那根玻璃絲拽得老長,長得沒了彈性,長得失去了透明的光澤,長得變了形,什么都編不了了,廢了。看著手上勒出的紅印兒,我覺得這個世界對小旭好不公平,他只是想跟媽媽在一起,每個小孩都想啊!難道有錯嗎?我好心疼他,可我,卻什么都做不了。

    我在操場上把藍白色的小手槍送給小旭時,他沒提他媽,只說了“謝謝”,然后沖我笑了笑,很真誠的那種。那是我時至今日對他的記憶中,他最后一個柔和的笑容。

    小學畢業那個暑假,我始終沒見過小旭。


    小姨父第一次因喝酒被送到醫院,是小旭送他去的。

    那年我和小旭都上初二,雖然不在一個學校了,但他有時候會到學校門口等我,每次說不了幾句就走。

    他說得最多的一句是:“我就是個傻 X。”

    初二的小旭還是很瘦,但個子已經竄起來了,眉目也長開了。他鼻梁挺闊,眼睛越發細長,眼神時而迷離,說是近視了,還說自己不戴眼鏡看他爸就像個糟老頭兒,又像一團骯臟的泛著酒臭味兒的爛紙,讓人惡心。

    “我有時候真他 媽 的想給他一腳!”他坐在黑紅色山地自行車的車座上,一只腳踩著馬路牙子,另一只腳蹬在車蹬子上,時不時用腳底板帶起車蹬子捯一圈,又停在半空中,飛輪倒轉的聲音便戛然而止。

    “操!那天又他媽喝多了,你小姨不管,說弄不動他,給我打電話!現在知道給我打電話啦?”他滿臉的不屑,揚著下巴,下嘴唇微微兜上來,向上吹了口氣,把擋住一只眼的長劉海吹得紛紛揚揚又落下來。他的劉海是從左往右分的,左額角的那一小綹頭發依然緊密地集結在一起,慵懶卷曲地盤旋著,一看就是經常被撫慰的樣子。

    “我還真就去了!要不怎么說我是傻 X呢!傻 X都比我強!”他撲哧一下笑了,笑得生硬,“喝成酒精肝了!真他媽爽!喝吧!喝死拉倒!”他邊說邊不解氣似地把車鈴鐺按得“嗶嗶”響。

    每次我都當他是來找我傾訴一下的,并不在意他滿嘴的臟話,這個年齡的男孩很容易就這樣。可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能跟他說點什么。他越來越收斂不住的戾氣呼呼往外冒著,好像誰要攔著,他就會毫不留情地狠狠揍誰一頓。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他消瘦又充滿沮喪的面容下,其實是一種不堪一擊的脆弱。他努力掩蓋,可越是用力,就越會放大那脆弱。就像一根被拉扯到極致的弦,持續地發力,只會走向崩斷。

    初三,我媽把姥姥接到了我們家的樓房住,姨和舅舅們經常來看姥姥。

    一個周日的下午,小姨帶著珊珊來我家,剛沒說幾句話,小靈通就響了。

    “什么?馬路牙子上!好,好,我這就過去!”小姨急得站了起來。

    我和姥姥急忙問怎么回事,小姨一邊拿起包往外走,一邊恨恨地說:“我這輩子真是欠他的,又喝多了,這回好,躺馬路牙子上啦!我們對門看見了,這不趕緊給我打電話!丟人現眼到家啊!”

    “去,跟著你小姨!”姥姥沖我微微一努嘴,接著回過頭去,一手摸著珊珊的頭,一手拉著珊珊的手,“珊珊陪著姥姥,一會兒大姨給做好吃的。”

    “不行,我得給鄭旭打電話,我哪兒弄得動一個醉鬼!”小姨把剛裝進兜的小靈通又慌慌張張掏了出來,往小旭奶奶家撥電話。

    我們趕到時,小旭已經到了,他正蹲在地上用手拍著他爸那張紫紅色的老臉,像是琢磨著怎么把這一攤爛泥收拾起來。

    小姨父躺的地方離一個垃圾桶不遠,仿佛那地方不是車水馬龍的大街,而是自家臥室的床。他睡得正酣,像個被哄著的嬰兒。他頭發上蒙著一層灰塵,額頭和臉上滿是泥垢,右邊顴骨的皮肉擦破了,凝結了一層深紅色的血痂。淡藍色襯衫的扣子扯開了好幾個,露出干瘦的胸脯。鞋只剩了一只,另一只不知去向。一件米色的夾克衫被團著扔在了不遠處的地上,已經骯臟不堪。還有一個綠色的啤酒瓶子滾開在幾米外。

    小姨撿起了那團夾克衫,又四下找了找鞋,沒找到。她把那件臟兮兮的外套遞給我,然后和小旭一邊一個,貓著腰,把小姨父扶著坐起來。小旭背著身蹲下去,把他爸的兩條胳膊搭在了自己瘦弱的肩膀上,一用力站了起來,隨即向前彎下腰,用手向后兜住了他爸的膝蓋后窩兒,他的腰身吃力地顛了幾顛,穩穩當當背起了他爸。

    小旭臉色蒼白,一句話不說,任憑他爸軟綿綿的四肢在自己身體兩側當啷當啷垂墜著,儼然像背著個死人。三三兩兩幾個路人,紛紛咬著耳朵指指點點。

    突然,小旭一腳踢飛了擋在腳下的那個酒瓶子——也不知道這是他爸喝光的第幾瓶酒了。那個酒瓶子擦著地面,轉著圈飛出去,撞在了旁邊一家門店的臺階上,爆裂的碎片四處飛濺,臺階上兩個看熱鬧的店員驚慌失措地跑進店里,周圍的人也陸續散去。

    “操!他死不死啊!”把小姨父送回家后,小旭跟我一起下了樓,他邊說邊扭轉著身子用力拍打衣服上的土,“看見了吧,我這個傻 X只有在這時候才有用!在他們眼里,我就是干這個使的!我真他媽有出息!”

    他扭頭使勁甩出一口唾沫,那口唾沫無賴一般貼在了樓道墻壁上一個專治性病的小廣告上,然后沿著骯臟的墻皮緩慢地往下淌。


    之后到初中畢業,我只聽到小旭提到過他媽一次。

    那是個雨天,小雨淅淅瀝瀝一整天都沒停。放學時他在學校門口等我,沒穿雨衣沒打傘,整個人看起來黏糊糊的,還是叉著腿坐在自行車上,左額角那一小綹頭發黏膩失落地盤旋在發際,濕潤的臉龐傷感得像只受傷的小動物。他眼神呆滯地看著地面上的什么東西,又似乎什么都沒看。

    “你就這么淋著啊!”我推著車站定了問他。

    “你有親媽親姥姥疼著,我怎么跟你比。”他似笑非笑地瞟了一眼我身上的雨披。

    “別這么酸!什么事?你爸又喝多了?”我從不在意他調侃和嘲諷的口吻,我知道他說的是心里話,他沒人傾訴。

    “我給她打電話了。”他停頓了一下,沒理會我的問話,“你猜怎么著——空號!你說逗不逗!”

    他挑著眉毛,夸張地睜大眼睛看著我。我突然意識到,他口中的“她”,是指他媽。他不再叫“媽”了,換成了“她”。

    “這兩年她給你打過電話嗎?”我問。

    “初中了就沒打過。”他拎起車把,自行車的前轱轆被提起來,又落下去,“我不甘心,昨天給她打過去,空號了!真他媽完美!”他不停地拎起車把又放下,自行車的震動帶動他的手臂也一顫一顫的,“都是騙子!只有我最傻,全他媽是騙子!我就是全世界最大個兒的大傻 X!”他越說越激動,突然蹬起車子,飛進了細雨中。

    我一身雞皮疙瘩——騙子?我算不算呢?

    細雨下成了霧,將小旭的背影吞沒了。事情發展成這樣,我是不是也有責任呢?如果我早一點告訴他,他媽可能壓根兒就沒打算回來接他,他會不會能早一點開始認清現實呢?可我當時明明跟他一樣期盼并相信著他 媽 的到來,我希望,也喜歡看到小旭眼中透出光的樣子。

    那天之后,小旭沒再來找過我。聽我媽說,小姨父經常醉臥街頭,有時候摔得鼻青臉腫,都是小旭背回家或者送到醫院。小姨在家里給小旭收拾出了一個房間,讓他搬過去住,小旭沒去,只偶爾過去吃個飯,吃完就走,沒話。

    再次見到小旭,是在姥姥的七十大壽上。那時我已經上了本地一所省重點高中,小旭去了一所職高學計算機。小姨說,小旭搬過來跟他們一起住了,可就是“悶葫蘆一個,抽煙喝酒倒一樣不少,跟他爹一個德性”,還頻繁地換著女朋友。

    壽宴結束后,親朋好友各奔東西。小旭騎著車拐過來,一叉腿停在我面前:“這種席面能吃飽嗎?走,擼串去!我請!”

    小旭一邊瀟灑地甩著頭發,一邊從兜里掏出煙點著。他的劉海染成了一種晦暗的金黃色,半遮著眼,眼鏡片很厚,架在高高的鼻梁上,斯文中帶著些許不屑。他依舊臉龐瘦長,皮膚黝黑,左額角那一小綹頭發黑不黑,黃不黃,有些毛躁,雖然還集結著,卻顯得極不自然,潦草地尷尬于發際之外。

    “你請那敢情好,哪兒有不去的道理!”我推起自行車,爽快地答應了。

    小旭帶我到了一家他常去的店,下午時分,客人稀少。我們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隨意點了些串兒,他又點了幾瓶雪花,等串兒時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他歪著頭,身子向后靠在白色的塑料椅背上,右腳腳腕兒搭在左膝蓋上,一手夾著煙,一手把玩著打火機,車鑰匙扔在一邊。這看似瀟灑的故作姿態,卻怎么看都透著股難掩的傷感。

    我隨意看了一眼他的車鑰匙,發現鑰匙鏈竟是那個我送他的小手槍。玻璃絲暗淡老舊,縫隙里布滿泥垢,跟他身上刻意磨出一塊白一塊白的時髦牛仔服和嶄新的旅游鞋格格不入。

    “這鑰匙鏈你還留著?都舊成這樣了。”我有些感動也有些好奇地問他。

    “那你再給我編個新的唄!”他用力嘬了一口煙,又扭頭把那煙霧噴得老遠。透過厚厚的眼鏡片,我看到了小旭目光中久違的親切。

    “你真是天真,現在到哪兒買這種玻璃絲去?”我笑了笑說,“小時候多好玩兒啊!我禍害大鳳,你瞪著大眼珠子沖我喊,送你鑰匙鏈你還跟我說謝謝,假模假式的,現在我還能想起你當時那小樣兒來呢!”

    “我是夠天真的!還是長大了好,不像小時候總被騙。我現在他 媽 的誰都不信!”他目光轉而冰冷,扭頭高聲沖老板喊,“老板,多來辣椒!”

    “過去的事兒,別再多想了。”我知道他指的什么。

    “真的!尤其你們女的!說的話能信嗎?他 媽 的沒一個好東西!”小旭話一出口,抬眼看了看我,“看在你送我鑰匙鏈的份兒上,不算你。”他略微收斂了語氣,拿起鑰匙塞進了褲兜,又在煙灰缸里磕了磕煙灰。

    我一時語塞,說不出是驚訝,委屈,尷尬,還是哭笑不得。我知道這句“不算你”,并不是簡簡單單因為那個鑰匙鏈。我可能是唯一了解他的希望、又看著他希望破滅的那個人。他知道我曾經真心期盼他的希望成真,但他不知道的是,我也曾經從一開始就知道他的希望不可能成真,只是我從來沒勇氣告訴他。

    “可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吧。”我回了回神兒。我沒想到小旭今天的激烈反應,但作為“女的”,我不知道是該為女性辯解一下,還是就事論事。

    “扯淡!”小旭冷冷地說,“難處?有難處就能破壞別人家庭?你小姨,要不是她當年勾引別人丈夫,我們家能散?我能沒人要了?”他又用力嘬了口煙,幾顆火星飄落下來,隱沒在他的牛仔褲上,“再說那個騙子!欺騙一個年少無知的五歲小孩那么多年,還是親生的,你說這得無恥到什么地步?”

    他咬牙切齒地越說聲音越大,瞪大的眼睛中竟透出猙獰。

    “其實,好多事并不是我們看到的那樣。”我覺得說什么都是無力的,蒼白的,可我總想說些什么,我不愿意小旭就這樣陷入痛恨和絕望。

    “你知道嗎,有段時間我始終納悶,這世界為什么要造女人這東西,后來我終于明白了——女人就是用來耍的!就是得耍她們!你知道嗎!狠狠耍她們!”他口中的“耍”字一次比一次咬得重,邊說邊用力拍掉褲子上輕薄散落的煙灰,像是要把內心的郁結和痛楚驅逐開去,又像是在和仇恨與“醒悟”擊掌歡呼。

    “就我那嬸兒,別以為我不知道她背著我叔干了點什么!再看看現在我周圍那一個個小婊 子們,沒一個要臉的!不耍她們,難道他 媽 的還等著她們像那個騙子一樣再來耍我嗎?”他頭一歪,眼中爆裂而出的憤恨毫不掩蓋地噴射在我們之間的空氣里,膠著于他吐出的白色煙霧中。


    我大三臨近期末時,非典也接近尾聲,電腦城里開始漸漸恢復了往日的熙攘。我帶舍友丹丹來找小旭買CD隨身聽。

    小旭那時在電腦城里有兩個攤位,一個自己干,一個出租。在電腦城租攤位,是他叔叔在他職高畢業后給他出的主意。他奶奶因房子拆遷,搬到了叔叔家住,叔叔便強行切斷了奶奶這么多年對他的供養,“也該差不多了”。叔叔讓小旭自食其力,順勢讓他跟他的酒鬼爹住一起去,“好有個照應”。

    “哎,我好不容易攢的錢,你可得幫我弄個純進口的。”丹丹愛好收集音樂光盤,總惦記換個好點兒的CD機。電腦城里電子產品魚龍混雜,雜牌貨和二手貨不少,得有認識的懂行的人才會跟你講真話。

    “找我弟沒問題,放心,還能便宜。我都跟他說好了。”我一邊打著包票一邊拉著丹丹往小旭的攤位走。

    “找鄭旭啊?”一個肥頭大耳的男人扭頭瞥了一眼我和丹丹,繼續背對我們蹲在地上,分碼著一大摞光盤,肥碩的腰間贅肉爭先恐后往外擠,帶出了骯臟的內褲,“拿貨去了,快回了,轉一圈再來吧。”

    “你們認識?他怎么知道咱倆找誰?”丹丹好奇地問。

    “不認識啊!”我也正納悶。

    “嗨,鄭旭最近換口味啦,半老徐娘換年輕姑娘了,忙得很……”豬頭男聽到我和丹丹的話,頭也沒回自顧自叨咕著。

    “說什么呢?我是他姐!找他買東西!”我厲聲沖那豬頭說,又尷尬地瞄了眼丹丹。丹丹正往那豬頭手中碼著的光盤上看,我也順勢看過去——那些光盤的封面全是赤身裸體的女人照片,各種媚態淫姿,被日文、韓文半遮半掩著。

    沒等小旭回來,我就拉著丹丹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小姨來看姥姥。

    “你媽呢?”她把自己蒸的幾個菜團子塞給我,示意我拿給姥姥,神情嚴肅。

    “廚房呢,怎么了?”

    聽了我的話,她便轉身去了廚房。小姨平時有什么事都先找她大姐。我跟上前湊熱鬧,被姐妹倆轟了出來。

    姥姥房間的窗戶外就是廚房的大陽臺,我邊和姥姥吃菜團子,邊豎著耳朵聽小姨和我媽說話——我隱約感覺,是小旭的事兒,因為不到一周的時間,我媽就問了我兩次小旭是否找過我,如果找了,讓我推了,少跟他來往。我都沒吱聲。

    “我看現在是摟不住了,什么女人都敢碰,整宿整宿不回家。你說我們這關系,又是這種事,說不是,不說也不是。按理說有老鄭在,我不必多嘴。可他整天就知道喝大酒,對他兒子不聞不問。他兒子什么樣兒我管不著,可這不是還有珊珊呢嘛!珊珊還小呢,這什么影響啊!”小姨一提到青春期的女兒,越說越激動,聲音越來越大。

    “對珊珊的影響,你得跟老鄭亮明。”我媽也憂心忡忡地說。

    “那是必須啊!而且我還跟老鄭說,你可提醒你兒子,珊珊可是他親妹妹,再怎么胡來,不能打親妹妹的主意,那跟畜 生有什么區別?珊珊要有點兒什么事兒,我跟你們爺兒倆同歸于盡!”小姨揚聲,一巴掌拍在案板上,把菜刀震得顫了又顫。

    “還不至于,他又不是不知道珊珊是他親妹妹。”我媽勸慰著小姨。

    “不至于?大姐,有些事兒我都不好意思開口跟你說!我都臊得慌!”小姨突然把聲音壓低,話語卻從繃緊的嘴唇和半咬合的牙縫中,狠狠地擠出來。雖然看不到小姨的臉,我卻能想象出她因嫌惡而扭曲的表情。

    “到底怎么啦?”我媽問。

    “那天珊珊晚自習回家,到樓下小房放自行車,誰知還沒到小房門口,就聽到了聲音,把她嚇壞了,趕緊扔下車子跑上樓來叫我,說樓下小房里‘有人有動靜’。我當時還沒明白怎么回事,趕緊下樓——媽呀!你猜怎么著?小房門反鎖著,里面‘嗯嗯啊啊’的,動靜那叫一個大!估計過路的都能聽見,真是一點兒臉也不要了!這要是我親兒子,我非跟他斷絕關系不可!”小姨不停用手指頭敲點著案板,厭惡的口氣中帶著一絲嘲諷。

    小姨的聲音變得扭曲又刺耳,一種失落包裹了我。小旭是有問題,但你們又有誰真正關心過他呢?我憤憤地想。我看著手中咬了幾口的菜團子,本能地生出一股厭惡,這厭惡里,有沒有小旭的份兒,我也說不清。

    我們那時住的樓房,樓下都會有個兩三平米的小房,方便各家各戶放雜物和自行車。從小姨發現那件事之后,到了珊珊下晚自習的時間,小姨都會提前下樓,讓女兒上樓,自己再把自行車放進小房去。有一次珊珊剛要上樓,就看見小旭和一個頭發五顏六色的女人從小房里出來了。小旭趾高氣揚地和小姨、珊珊娘倆擦肩而過,不認識一樣,那女人似笑非笑,還在珊珊身上使勁挖了一眼。再后來,光是被小姨撞見過的,就有三四個不同的女人了。

    小姨含沙射影地“點”過小旭,可小旭始終不吭聲,依舊我行我素,時不常在小房制造“動靜”,像是有意挑釁。小姨不得不罵罵咧咧三天兩頭拿著84消毒液下樓清理小房。

    幾天后,小旭幫忙給丹丹買了個原裝的松下CD機。到了他下班的點兒,我去電腦城門口等他,他胳膊下夾個盒子,正站在臺階上找我。高度近視的他那天沒戴眼鏡,把眼睛瞇縫成模糊的一撮,像極了小時候他左額角上那一小綹頭發。那綹頭發被他多年來鍥而不舍地捻啊搓啊,始終微微盤旋在發際,安靜地陪伴著他。現如今,它們已經模糊了,像主人莫名丟失又無力找回的希望一樣,虛無得近乎囂張。

    小旭把CD機遞給我,我接過來,抬頭看著站在我面前的他:臉色暗沉,眼窩凹陷,恍惚的眼神黯淡無光,兩腮像是用嘴故意往里嘬出兩個坑。

    “想吃麻辣燙了,一起吧。”我說。

    看著他木訥又冷漠的表情,我真想聽他說點什么,哪怕是像以前一樣痛恨的咒罵也好。我想起了他的QQ簽名,“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團火,路過的人只看到煙”,我想讓他把他心中的那團火扒拉扒拉,也許他能好受點,冒出來的煙也不至于這么嗆鼻子辣眼。

    “不了。”他不看我,哼哼出倆字,轉身走了,像極了一個悲傷無骨的游魂。

    我一時間恍惚了。腦海中又浮現出童年時那個善良可愛、眼睛里星光無限、心中滿懷希望的小男孩的身影。可那身影早已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遠,越小,漸漸融進了一片絕望的虛無中。


    小姨父常年酗酒,最終得了肝癌,整個人枯黃瘦弱。小姨因為要照顧病人,早早辦了病退。珊珊還要上學,家里沒錢正常看病,最終兩口子決定,保守治療,只拿最基本便宜的藥長期服用。這種半放棄的治療態度,加上小姨父對酒精的嚴重依賴,大夫建議不能一下子把酒斷掉,可以定量給,不然他身體會更難受。

    到后來,小姨父藥也不吃了,每天只喝限量的酒。他的眼白成了一種凜冽的黃色,分布著斑駁的血絲,整日窩在沙發里,可以好幾天不說一句話不做一件事,只一點點抿酒喝,廢人一般在迷迷糊糊半醉半醒中“享受著”不知還剩多少的時日。說白了就是,病不治,酒照喝,活到哪天算哪天。

    小姨每次來我家看姥姥,除了無奈地罵一罵酒鬼丈夫,總還少不了對繼子的各種奚落和嫌棄。

    “自己掙錢了也不知道給他爹點兒。”

    “別看他整天悶葫蘆似的,胡搞瞎搞可很有一套呢!”

    “這小子什么人都敢沾,不怕染一身臟病。”

    “他最好少回來,省得把家里弄臟,我還有個姑娘呢!”

    ……

    那次取了CD機后,我一直沒見過小旭。他的QQ頭像總是黑白的,不知是隱身還是不在線,跟他說話也不理。有事兒找他,要連著打好多次電話,他才遲遲回撥過來。有一次他在QQ上給我留言,說要見個面,當時我正在上考研輔導班,沒上線,后來看到消息再聯系他,他又沒了動靜。

    聽小姨說,小旭經常連著四五天不著家,電腦城的生意也不上心。前段時間他還接到法院的傳票,據說是他整天在網上約女人瞎搞,被人設計了,最后不得不把這幾年并不多的積蓄都賠出去才了結。

    我始終不知道他想約我見面說什么事,我也不知道我們再見面時能聊點什么。我的腦海中時常浮現出他病態頹廢的身影和黯淡無神的目光,還有那如同游魂一般在我面前飄忽而過的冷漠和絕望。慢慢的,我從想聽他說點什么——就像以前他每次找我時那樣——變成了后來的怕見他。

    怕見他,是因為我再看不到他眼中的光,再聽不到他出于善良、興奮或者傷感、憤怒時說出的讓人心有動容的話語。那個滿眼星辰、懷抱希望的男孩,永遠不在了。我知道他這兩年的變化,知道他因為偏執、憤恨而沉迷的事情,不是能拿到桌面上來說的,那是讓人感到羞恥、難以啟齒的。可我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帶著仇恨的自暴自棄。

    我想,他只是想找個出口,或者說,這是他從幻滅的希望走向無盡的絕望后,能讓他感受到一些平衡的本能的反擊。可如果他真的是在報復這個充滿謊言和欺騙的世界,甚至如他所說,以對女性的玩弄來作為報復方式的話,那么他會意識到,這是以吞噬自己為代價的嗎?

    有一段時間,童年時天真善良的小旭和長大后游魂般晦暗的小旭會在我腦海中爭先恐后地閃回。我想,是因為愧疚也混雜于其中吧。自始至終,我的所謂傾聽和勸慰都太微不足道了,甚至有些事不關己的虛偽。我還曾不止一次地擔心自己因為沒告訴小旭“真相”而被他說成“騙子”。

    而作為同齡人,又是在家族中有所交集的“姐姐”,我無論在哪個方面,都有著比小旭強大的優越感。這是一道無法逾越的墻。我即使再看到他,也無法真正幫到他,甚至我從沒有想過要如何去幫他。雖然我沒有像其他親戚那樣對小旭有片面的、不公平的鄙夷,但我也從沒站在小旭的立場,為他說過什么,做過什么。從沒有。

    姨和舅舅們言談話語中,早已經不承認小旭是這個家庭中的一員了。各種節日、生日和過年的家族聚會中,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避開“鄭旭”這個名字。事實上,小旭可能自始至終就沒被這個家庭接納過,更何況后來的他已經和“流氓”這樣的詞聯系在了一起,不容傾聽,不容辯解。這種“聽聽都臟耳朵”的上不了臺面,和玷污家族的羞恥,讓小旭以小姨繼子的名分,徹底消失在了親友們口中,連聲名狼藉都夠不上。


    大學畢業幾年后,我定居異地,工作,結婚,生子,過著眾人都認為是正常人的生活。小旭原來的手機號成了空號,我沒有他的新號碼,后來自然也沒有加他微信。我沒朝小姨和珊珊要——說什么呢?

    聽說,我結婚后不久,小旭也結了婚。他妻子是縣城的,比他小幾歲,來城里打工,還在小旭的攤位干過很長時間,是被小旭“耍”過、但唯一一個對他不離不棄的女孩。珊珊說,她這個嫂子人很好,很踏實,長得順眼,說話也親人,只因為是縣城來的,總覺得比她哥低一頭,時時處處唯唯諾諾,她哥想理就哼哼兩句,不想理,看都不看她一眼。結婚后,兩個人搬出去租房住,她哥依舊在外面換著花樣玩兒,跟結婚前沒兩樣。她嫂子有時給她發信息聊兩句,本想傾訴一下的,可每每話到嘴邊又吞回去,認命似地以苦笑收束住了。

    小旭對妻子的無視,對家庭責任的不屑,似乎在我的預料之中——這些能維系一個人情感世界的重要紐帶,在小旭心里又值幾斤幾兩呢?他只是不想再被欺騙和無視,便先發制人來把自己保護起來。這搶先的一步,是傷疤,也是遁甲。

    小姨和小姨父倒是在知天命之年不久就抱上了孫女,小姨和小旭的關系也因此有所彌合,畢竟新生命的到來總是令人心生喜悅的。可當上奶奶沒兩年的小姨,卻因為突發心臟病驟然離世,多年依賴她照顧的小姨父也因為不能接受這個突然打擊,在她走后不到三個月,便因重度酒精中毒不治,走到了生命的終點。那之后,只聽我媽說過,小旭和珊珊因為父母的房產產生過短暫糾紛。除此之外,兄妹倆人也基本沒什么往來了。

    面對女兒,小旭對于父親這一角色是如何自處的,我也不得而知了。

    這兩年,80年代的懷舊小物件又流行了起來。我在網上搜到了多年都買不到的小玩意兒,買回各種顏色的玻璃絲,教女兒編手鏈。一邊編,我一邊跟女兒回憶自己小時候的事情,女兒聽得津津有味。

    我挑出了藍色和白色的玻璃絲,想編個曾經送給小旭那樣的小手槍,卻怎么也記不起編法了。我試著繞來繞去,晶瑩透明的玻璃絲在我手中,被胡亂繞成了個解不開的死結。

    我記起了我回娘家辦婚宴那天中午,敬酒過后,賓客們紛紛沉浸在餐食酒水中,我一個人從喧鬧的大廳跑出來透氣。坐在酒樓門廊的一把套著紅絲絨椅套的椅子上,我拽了拽拖地的裙擺,在里面把高跟鞋脫下來,雙腳踩在地上。陽光照在臉上,我不覺得煦暖,只有疲憊。

    這時候,透過門廊的玻璃窗,我看到了站在馬路對面的小旭。他的頭歪向一邊,黑框眼鏡后面,我看不清他的眼睛。陽光下,小旭面向我,嘴角微微上揚,沖我點了點頭,說不上是笑。

    我也沖他點了點頭。我本能地想開口喊他,想著是不是應該邀請他過來,或者走過去跟他說點什么。可終究,不知道是什么阻止了這一切。

    恍惚的瞬間,小旭轉身離開了。他枯瘦落寞的身影,就這樣一點點消失在了我的視線中。

    (本文人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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