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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資訊

    、沉沉夜幕重重宮闈

    商鞅終于開始忙自己的事了。

    從墓地回來,商鞅心里空蕩蕩的。他第一次感到了失意與沮喪,將自己關在書房里默默流淚。孝公的盛年病逝,對他的心靈是重重一擊!除了那天下難覓的君臣情誼,除了那同心同德的默契,最令人痛心的,便是他們攜手相扶的大業半途而廢。秦孝公在函谷關遠望的憤激與遺恨,正是商鞅最為痛心的傷口。設若再有二十年,他們的功業將何其輝煌?只有那時,才可以說,商鞅的法家學說獲得了徹底的勝利……如今秦公去了,商鞅才驟然感到了自己獨木難支,才感到了秦孝公作為他背后的支柱是多么重要。以他冷峻凌厲的性格,無與倫比的才華,只有秦孝公這樣的國君才能讓他放手施展。堅實厚重的秦孝公,從來不怕商鞅的光芒淹沒了自己,從來都是義無返顧苦心周旋,為他掃清所有障礙。即或是有人風言,“秦國民眾唯知商君之‘令’,而不知國君之‘書’。”秦孝公也是微微一笑,不予理睬。而今秦孝公去了,自己還能遇到如此罕見的國君么?不能了,永遠不能了。自古以來,明君強臣之間便是可遇不可求的啊!

    更深人靜,商鞅平靜了下來。他寫好了辭官書,準備新君明日即位后便鄭重呈送。即位大典的事,他已經交給了景監車英,不用親自操持了。他要做的,是盡快善后,整理準備交接的官文,集中屬于自己的典籍書卷,以備辭官后治學。也就是說,他所有的事都集中在書房,書房之外的善后完全用不著他操心。瑩玉卻覺得他未免太急,侄子剛剛即位,他這位姑父商君就要辭官,總有點兒不妥。商鞅只是笑笑,也不多說,只顧在書房里忙。

    商鞅不好對瑩玉明說的,是自己的那種異常感覺。

    從嬴駟回到咸陽,商鞅就感到了這位太子和自己的疏離與陌生,盡管太子非常的尊重自己,見了自己恭敬得甚至超過了尋常官員。但正是這種“敬”,使商鞅感到了內心的“遠”。商鞅雖不善從小處處人,但卻善于從大處處人。譬如對待太子,商鞅在二十多年中,竟一直無從彌合他和少年嬴駟之間的傷口。按照常理,小嬴駟犯法理虧,商鞅只要多接觸多開導,稍稍給“放逐”中的嬴駟一些照料撫慰,依嬴駟的悟性自悔,這種傷口當不難彌合。但商鞅卻從來沒有想過這樣去做。他的嚴厲、他的自尊、他的注意力、他的盡公無私、都不允許他這樣做。在商鞅看來,一個做錯了事的人若再去計較處罰他的人,那是不可思議的!一個志存高遠的法家名士,如果再存心回頭撫慰依法處置的罪人,同樣是不可思議的!即使這個“罪人”具有最特殊的身份,他也不可能改變自己的本色。二十多年后,當商鞅敏銳覺察到這種“敬而遠之”時,這種傷口已經成了難以填補的鴻溝。

    對人心人情人事的洞察,商鞅是無與倫比的,這種溝壑他看得很清楚。商鞅的過人之處,正在于他不會在大局上迷失自己。留在國中,與新君貌合神離,上下不同心,豈能再創大業?況且,新君嬴駟已經完全成熟,自己這個“鎮主”權臣留在國中,反倒多有不便。更重要的是,秦孝公臨終前的囑托——嬴駟能扶則扶,不能扶則商君自立為秦公——使商鞅處于一種微妙的難堪地位。這個囑托是當眾說的,大臣們都知道,商鞅也認為這是秦孝公的肺腑之言。論能力,論實力,論威望,論民意,商鞅都可以做到廢嬴駟而自立。按商鞅的本色品格,也絕不會顧忌天下非議與舊貴族的罵聲。假若嬴駟真的不堪重任,商鞅是會那樣做的,而且毫不猶豫,做得干凈利落。

    但是,如今的嬴駟完全可擔大任,且對新法一力維護,自己如何能因嬴駟與自己“不合”而發難?如果商鞅是一個以權力為第一生命的人,也許恰恰這個“不合”,便是發難的最大理由。但是,商鞅畢生追求的恰恰是功業,而不是權力。功業完成之后,僅僅為了保持權力而傾軋,何談頂天立地之名士?既然認可了嬴駟,就應當為他開道,讓他放開手腳去做。一朝天子一朝臣,明君豈怕找不到良才輔佐?留在國中,嬴駟坐立不安,非議也會紛至沓來,對自己不利事小,引起裂痕內亂事大。

    商鞅辭官,還有一個因素,就是想引出那些神秘的影子。

    除了秘密活動的公孫賈,商鞅對嬴虔和甘龍的死始終感到蹊蹺,尤其在知道了秦孝公那次“元老宴”的真實意圖之后,更是疑慮重重。假如這些“該死”者都沒有死,他們顯然是將希望寄托在嬴駟身上。難道這些人發現了什么?篤定嬴駟會支持他們?如果是這樣,商鞅倒想看看他們究竟要做什么。自己辭官,無疑會引得他們早日出來,若有不測,自己也來得及收拾。

    次日清晨,剛剛舉行完嬴駟的即位大典,商鞅就將辭官書交給了國府長史。

    大典一結束,嬴駟沒有接見任何大臣,就徑自回到了書房。他不急于和任何人共商國是,他要看看動靜,因為他嗅到了一股異常的味道——昨天夜里,他書案上突然出現了一卷沒有具名的《請舉遺民書》!方才,長史又呈來了商君的《辭官書》。他覺得應當好好想想,絕不能輕易動作。

    宮中很空曠很冷落。公父的一撥舊人,嬴駟一個都沒有用。象黑伯那樣的老人,嬴駟覺得不放心,他們對公父的舊情太深了。黑伯在公父葬禮之后驟然衰老了,白發如霜,佝僂成一團,失魂落魄的在宮中到處轉悠,被嬴駟派人送到終南山老太后那里去了。其余舊人一律集中在公父的那個院子里,等候重新分派。嬴駟從太子府帶來的十幾個內侍仆從,散布在這偌大宮中,竟是無聲無息。好在嬴駟習慣了寂寞冷清,覺得這樣沒什么不好,要得整順,那要慢慢調理,急躁只能壞事。

    已是暮春初夏,白日雖然長了許多,但天還是不知不覺的黑了下來。嬴駟理清了自己的思緒,坐在燈下打開了那卷神秘的匿名上書,卷首赫然五個大字——請舉遺民書!

    臣等昔日獲罪者上奏國公:一國之本,在于世族。臣等本老秦舊士,歷代追隨秦公,浴血沙場,馬革裹尸,烈士累累,忠臣鍔鍔,實乃老秦國脈所系。先君變法,臣等未嘗懈怠。然商鞅主政,視臣等為腹心之患,羅織小罪,貶黜殺戮,責之細行,酷刑凌辱。秦國世族蒙冤含恨,子孫凋零,竟至一蹶不振!世族衰微,國脈不存,國公何得安枕?當此之時,商鞅權傾朝野,野心彌彰,必欲殺王自立而后快!臣等孤存忠心,請我王興滅繼絕,大舉遺民,倚喋血世族克難靖國,護秦國新法重振大業。

    耿耿此心,惟天可表。

    嬴駟字斟句酌,細細品味,看出了這篇痛心疾首的文字絕然是煞費苦心敲打出來的。

    文卷只提商鞅刑殺,卻回避商鞅變法,將天下皆知的商鞅變法說成“先君變法”,非但為他們不觸動新法找了一個很妙的臺階,而且表明了世族力量志在復出而并不想推翻新法的意圖。目的單一,就容易獲得他的共鳴首肯。當然,這個謀略的背后,顯然是認為嬴駟也對商鞅有著仇恨與戒懼。匿名文卷還隱隱透露出對他的脅迫,“國脈不存,國公何得安枕?”當真是用心良苦!更奇怪的是,他們匿名不具,竟然采取了刺客游俠式的秘密呈送,分明是在做初步試探,萬一失算,使他這個新君也無法主動出擊。

    思忖良久,嬴駟沒有將這卷特殊的“上書”歸入公文卷宗,而收進了只有自己能打開的鐵箱。他覺得還是要靜觀,情勢不明朗,他絕不會輕易決斷。踱步有頃,驀然想起長史交來的商君上書,立即坐在燈前打開,卷首題目讓他心頭一跳——請辭官治學書!

    臣衛鞅啟奏君上:鞅不得志時,聞先君《求賢令》離魏入秦。嘗遇先君求變圖強之際,多方考量,論政明志,委臣以治國重任。臣主政二十余載,惕厲自勉,推行變法,未嘗懈怠。鞅本布衣之士,得遇先君生死相知,一展所學,此生足矣!今先君已逝,臣痛悲無以自拔,飄忽恍若大夢,悠悠此心,不勝倦怠,自感老之將至,無從專精國事。況新君明銳,才堪大任,胸有成算。臣懵懂在位,與國無益,與事有損。懇請允準臣辭官退隱,治學山林。如此則國家興盛,臣心亦安。

    嬴駟嘆息一聲,心中微微一陣顫抖。

    在嬴駟的心目中,商鞅就象高山之巔的巖石,永遠都是冷冰冰的。今日看這辭官書,竟是催人淚下,嬴駟幾乎難以相信這出自冷冰冰的商鞅筆下。揣情度理,嬴駟相信商君之言是真實的。他眼前又一次閃過黑伯那失魂落魄的佝僂身影。這些老臣舊人和公父的情感太深了!公父一死,他們簡直如喪考妣一般。上大夫景監病了,國尉車英在喪禮那天竟哭得昏死在公父墓前,還有那個咸陽令王軾,捶胸跺足的要給公父守陵。更不說一大片趕來的郡守縣令,一個個都哭得死去活來,硬是讓葬禮磨到了天黑!瑩玉姑母與玄奇新母后的悲傷,甚至庶民國人的悲傷,嬴駟都完全理解。惟有這些舊臣老人的悲傷,讓嬴駟覺得很是茫然。公父并沒有給這些人特出的利益和權力,如何都覺得公父死了就天塌了一般?細細想來,嬴駟覺得公父真是不可思議,竟能如此深徹的將人心聚攏在自己身上!難怪他從來沒有覺得商鞅的“威脅”。自己能么?能做到如此深徹的人心么?嬴駟真是心中無底……

    如今商鞅要辭官,也是如此理由,“痛悲無以自拔,飄忽恍若大夢,悠悠此心,不勝倦怠,自感老之將至,無從專精國事”!嬴駟很明白,這是商鞅的肺腑之言,絕非虛假。

    可是,商鞅能走么?當然不能!公父遺囑,國事情勢,朝野人心,都不允許。然而奇怪的是,想到商鞅要走,嬴駟就從心底滲出一種莫名其妙的輕松。何以如此?嬴駟自己也說不清楚……茲事體大,還是想清楚再說吧。

    旬日之間,咸陽宮竟是沒有任何動靜!

    新君即位,十數日不見大臣,不理國事,非但在秦國聞所未聞,只怕在天下也是絕無僅有。平靜沉默的咸陽巷閭之間,漸漸飄出了種種神秘的流言,說商君與新君不和,秘密到商於去了;舊臣稱病不起,向新君示威等等等等。盡管秦國新法嚴禁傳播流言,流言還是彌漫開來了。

    這天,嬴駟接到密報,商鞅去了商於封地!

    嬴駟感到驚訝,辭官書并沒有準下,肯定不會是私自辭官離國,商鞅也不是那種有失坦蕩之人。哪么是國事?也不可能,以商鞅辭官書所述,商鞅何有心情處置國事?縱然當真處置國務,當此時刻,也會稟報出行,如何不告而行?私不能,公不能,究竟何事?嬴駟當真感到吃不準了。

    月上柳梢,咸陽宮靜謐空曠,波光粼粼的南池映出四面秦樓,樓上傳來時斷時續的蕭聲,使層層疊疊的宮城飄忽著峽谷般的清幽神秘。嬴駟正在南池邊漫步,遙聞蕭聲嗚咽,不禁仰頭望月,輕輕一嘆。

    “稟報國公,太廟令杜摯求見。”

    杜摯?嬴駟心中一動——終于有人忍不住了!他記得,這個杜摯當年是中大夫,甘龍的學生,后來明升暗降做了太廟令,便再也不過問國事了。在所有的貶黜舊臣中,他成了唯一的合法在任者,也是唯一可為匿名文卷做試探的人!嬴駟微微一笑,“請太廟令進來。”

    一個身材高大略顯駝背的人赳赳走來。從步態看,嬴駟覺得他還年輕,然走近一看,卻已經是須發灰白的老人了。

    “罪臣杜摯,參見國公。”來人撲地拜倒。

    “太廟令安然居官,何罪之有啊?”

    “老臣幾二十年荒疏國事,深感愧疚,請國公治罪噢嗬——!”杜摯放聲痛哭。

    嬴駟淡淡漠漠道:“太廟令縱有委屈,何至于此?請起來講話。”

    杜摯哽咽著站起來,“老臣之傷悲,非為一己,而為國公,為秦國。”

    “國有何事,令太廟令傷悲若此?”

    “啟奏國公,國有危難,朝夕將至。老臣故而傷悲。”

    嬴駟微微冷笑,“太廟令不怕流言罪么?”

    杜摯亢聲道:“老臣但知效忠國公,何懼奸人陷害?商鞅未曾離職而歸封地,國公可知他意欲何為?”見嬴駟默然不答,杜摯低聲道:“老臣友人方從商於歸來,親見商鞅進入秘密谷地調動軍馬。老臣不勝憂慮矣。”

    “太廟令偏有如此友人,巧得很嘛,在哪里啊?”嬴駟冷冷揶揄。

    不想杜摯霍然轉身,雙手“啪!”的一拍,“請老友自己道來。”

    話音落點,一個蒙面人頓時站在面前,仿佛從地下冒出來一般!

    嬴駟絲毫沒有驚慌,反冷冷一笑,“你不是楚國商人、黑茅之友么?”

    蒙面人深深一躬,“秦公慧眼無差,在下商旅無定,也是太廟令故交。”

    嬴駟不想在這里追究蒙面人的底細,淡然問,“何事偏讓你巧遇了?”

    “稟報秦公,在下運貨夜過商山無名谷,發現商君入谷。小人原本以為富商隱匿財寶,便尾隨探察,想將來劫財盜寶。不料跟隨到谷中,發現竟是秘密軍營!在下連忙逃回。在下本不以為意,奈何太廟令說此乃國難,硬將在下帶來做證。”蒙面人倒真象個貪財未遂的商人語氣,一驚一炸,活靈活現。

    “你?識得商君?”

    “在下見過商君多次,都在刑場光天化日之下,永難忘記。”

    “你可記得那道山谷?”

    “商山之道,在下了如指掌。”

    “來人。”嬴駟肅然下令,“派兩名特士,隨這位先生即刻急赴商山探察。無論有無情事,不許走了此人!”

    “謹遵王命!”新由太子府總管升任的內侍大臣,帶著蒙面人疾步去了。

    “太廟令請回吧。”嬴駟冷冷一句,轉身走了。

    半個時辰后,一輛四面垂簾的篷車急速駛出宮城。

    篷車來到咸陽商市空闊地帶的那座孤獨院落前,沒有在正門前的車馬場停留,而是輕快的駛到了隱蔽的后院門前。車馬剛剛停穩,厚重的包鐵木門便無聲的開了。一個白發老人盯著篷車上下來的黑衣人,深深一躬,一言未發,便將來人讓進,隨即關上了大門。

    白發老人領著黑衣人穿過幾道門廳,進了一座荒蕪的花園。園中荒草及腰,假山水池也是草樹參差荒涼清冷。月光下,隱隱可見山頂石亭下一個黑影,仿佛一根石柱立在那里凝固不動。白發老人指指石亭,默默走了。

    “侄兒嬴駟,參見公伯。”黑衣人走近土山,在荒草中遙遙一拜。

    亭中黑影驀然回身,卻是良久沉默,只有粗重的喘息。黑衣人走上石亭,在亭廊下又是一躬,“公伯,別來無恙?”

    亭中黑影沉重的嘆息一聲,“國公,如何知我沒有死?”

    “一支神秘的袖箭告訴我,疑難不解可找公伯。想必也有人告訴公伯我要來。”嬴駟走進了石亭。

    “嬴虔戴罪,與世隔絕,心志枯竭,安得謀國?”

    “公伯堅韌不拔,斷不會一刑喪志。封門絕世,不過是公伯在躲避風暴。如今風浪平息,何拒侄兒于千里之外?”

    嬴虔長吁一聲,“駟兒,沒有白白磨練,不愧嬴氏子孫。你且說來,難在何處?”

    “其一,那個神秘人物的真實身份?”

    “此人乃當年的太子右傅,公孫賈。逃刑離國,屢有奇遇。”

    “其二,這些元老舊臣,世族遺民,究竟想走到哪一步?”

    嬴虔略有沉吟,“自公孫賈露面,我就精心揣摩其圖謀。看來他們有兩個目標,一是復仇,二是復辟。”

    “他們只字不提復辟,反信誓旦旦維護秦國新法。孰真孰假?”

    嬴虔冷笑道:“陰謀策略而已。第一步,唯言復仇;第二步,唯言復辟。此乃步步為營,用心何其險惡。”

    “公孫賈有此謀略,也算重生了。”

    “公孫賈有學無識,豈有此等謀劃?此乃老甘龍謀劃無疑。只有這只老梟有此見識。”

    “甘龍?”嬴駟大為驚訝,“那個風燭殘年的昏聵老人?”

    嬴虔冷冷一笑,“駟兒,你只聽甘龍講過一次書,后即少年出走,何能看透這只老梟?此人機謀善變,深藏不露,狡猾若千年老狐,陰毒如山林老梟。只有他,才是世族遺民的靈魂。你公父當初第一個防備的就是他。憑心而論,甘龍生不逢時,偏偏遇上了你公父與商鞅這樣的英主強臣,否則,他在任何國家都可倒海翻江。我已派人查清,當年使你闖下大禍的背后黑手,正是這只老梟!”

    “啊?!”嬴駟不禁一陣顫抖。

    多少年了,那個噩夢始終縈繞著他——好端端的封地世族,為什么會送沙礫石子羞辱他?為了解開這個噩夢,他固執的在眉縣白村住了三年,結識了當年被他殺死的白氏族人的后代,得知了他們的冤情,也知道了他們在尋覓追查這只黑手。自此,嬴駟徹底明白了自己對封地庶民的罪責,噩夢解開了一半。也就是從那時侯起,他心中暗暗發誓,一定要查出這只黑手,食其肉寢其皮!少年仇恨已經積成了冰山,但卻從來沒有融化,沒有流失。此時聽得伯父一言,他的沖動竟是難以抑制的要爆發出來。但他還是頑強的克制了自己——既然這只老梟已經出現在面前,就慢慢消受,一刀一刀剮他!他深深的出了一口粗氣,頹然坐在石凳上。

    嬴虔慢慢講述了甘龍當年的陰謀:甘龍的長子甘成,秘密挑選了十幾個本族農夫,去白村親戚家幫忙,白日打場,晚上看場。就在農人鼾睡的夏夜,他們偷換了已經封好的賦糧。天一亮,牛車上路,他們便各自告辭,離開了白村……后來,這十幾個農夫都在三五年里莫名其妙的死了。

    “很平易,是么?”嬴虔淡然道:“然則卻最難覺察。甘龍很高明,第一,他選準了陰謀對象,你和白村,這是成功的一大半。其次,他的手段很平易,遠遠的離開了國府權力的視野。再看看結果,這個陰謀一舉改變了秦國的權力結構。非但裂權弱君,而且埋下了日后復仇復辟的種子,迫使所有被變法淘汰的怨臣舊族,包括我等,都與他站在一起,何其老辣!”

    嬴駟已經冷靜下來,非常欽佩這個昔日的太子傅上將軍——他的堅韌,他的洞察,他的縝密,他的冷靜,他的智慧,都足以與甘龍抗衡。而且,他有甘龍不具備的優勢,他是王族血統、曾經統率六軍的秦國名將!最重要的是,他曾經是商鞅變法的強大后盾,而不是復辟的舊派世族。這一切,都決定了他將成為自己穩定大局的支柱。

    心念及此,嬴駟問:“伯父以為當如何應對?”

    “兩刃一面,將計就計。”嬴虔不假思索。

    “兩刃一面?將計就計?”嬴駟雖然一下不能解透嬴虔潛心思慮的謀略,但也大體悟到了其中堂奧,不禁微微一抖。

    “嬴駟,”嬴虔的聲音平板淡漠得象池中死水,“有商鞅在,你就無所作為。有世族遺民在,你亦無所作為。何去何從,你自決斷吧。”

    嬴駟深深一躬,“公伯,請允準華妹隨我一段時日。”

    嬴虔沉吟有頃,“讓她去吧,但你要嚴加管束,不能鹵莽。”

    “我自明白。”嬴駟走出石亭,大步穿過荒草去了。

    片刻之后,兩個黑衣人出了后門,閃身鉆進篷車。一陣輕微的車輪聲,篷車已經湮沒在四更夜幕之中。

    二、流火落葉公器心

    曙光初上,去商山的秘士飛馬疾報:商山無名谷確有軍馬駐扎,商君尚在谷中未出!

    嬴駟不再猶豫,即刻命宮門右將帶領三千鐵騎飛馳商山要道,務必“請回”商君。又迅速召來國尉車英,查詢商山軍馬系何人調遣?

    片刻之后,車英進宮,出示了兵符公書,說明這一萬鐵騎乃先君下令秘密駐扎在商山,是為了防備楚國北進的駐軍。嬴駟松了一口氣問,“國尉可知,商君到商山軍營,所為何事啊?”車英答道:“臣不知商君赴商山軍營。縱然前往,自是國事所需,國公何慮之有?”嬴駟微笑,“楚國未犯,國中無亂,有何國事我尚且不知?”車英默然有頃,肅然拱手道:“臣啟國公,商君胸襟坦蕩,盡公無私。先君在日,常未及稟報而處置急務,未嘗有絲毫差錯。臣以身家性命擔保,商君歸來時自會向國公稟報。”

    嬴駟笑了,“商君乃國家棟梁,本王豈能不知?然則公父新喪,人心易動。商君此舉,似有不妥。國尉以為然否?”

    “臣可前往,查明此事,與商君同來稟報。”

    “不須如此。”嬴駟平平淡淡,“當此非常之時,請國尉調出商山軍馬另行駐扎,以免國人對商君頗有微詞。國尉以為然否?”他總是一副商議的口吻。

    車英臉泛紅潮,赳赳高聲,“此兵馬本與商君無關,調動與否,但憑國公。”

    “如此,國尉便去處置吧。”嬴駟倒是絲毫不以為忤,淡漠如常。

    車英大步出宮,飛身上馬,帶領衛隊鐵騎向商山疾馳而去。

    商山峽谷的出口,三千鐵騎列成了一個方陣守在當道,等候商鞅出山。

    眼見時將正午,谷中卻沒有一點兒動靜。正在此時,只聽山谷中一陣隆隆雷聲,高山上的斥候游騎飛馬來報:“谷中大軍,拔營而出!”宮門右將大為緊張,回身與隱蔽在大纛旗下的一個身影商議了幾句,拔劍傳令,“列開陣勢,準備沖殺!”三名千夫長揮動令旗,鐵騎分做三個方陣迅速展開,一排牛角號“嗚——”的響了起來,這是發動沖鋒前的第一次預備命令。六面大鼓在谷口山頭一字排開,只待第二遍號聲戰鼓,便將催動狂飆般的沖鋒!

    “停——!”隨著一聲長長的吼聲,一隊騎士閃電般從來路山頭沖下,當先斗篷招展者赫然便是國尉車英!

    右將出列,高聲稟報:“報國尉,谷中叛軍沖出,末將奉命堵截!”

    車英面色鐵青,厲聲斥責,“何來叛軍?收起陣形!”

    三千鐵騎剛剛收攏,谷中大軍隆隆開出,遙遙可見當先大旗下一領紅色斗篷,竟是公主瑩玉!旁邊的領軍大將卻是精瘦的山甲。誰也沒有看到商君!右將本想上前攔截,但有國尉車英在此,只好悻悻的向身后旗下看了一眼,勒馬觀望。

    出谷大軍見鐵騎方陣堵在谷口,國尉車英立馬陣前,自然勒馬停騎。瑩玉尚在驚訝,車英已單騎出列高聲問道:“敢問公主,商君何在?”

    “車英,你率鐵騎堵在谷口,意欲何為?”瑩玉沉著臉問道。

    車英:“ 稟報公主,國君命我調出商山兵馬,并無他事。”

    右將也單騎上前,“稟報公主,末將奉國公之令,務必請回商君。請公主見告,商君現在何處?”

    瑩玉冷笑,“請回商君?用得著么?退下!山甲,向國尉稟明軍情。”

    山甲:“稟報國尉,商君已命令我軍開出商山,向國尉請示駐扎地點。”

    “好。大軍北上,駐扎咸陽東南灞水北岸。”車英說完,命令谷口騎兵閃開道路,谷中大軍隆隆開出。車英走馬瑩玉身旁,低語幾句,瑩玉頓時面色脹紅,“車英,我先回咸陽。”打馬一鞭,疾馳北去。

    車英回身向愣怔的右將厲聲命令,“回軍咸陽!”

    這宮門右將雖不屬國尉管轄,然車英畢竟是新軍統帥,身邊又正有商山開出的新軍一萬騎兵,縱想滯留,也怕禍及自身,只好下令撤回咸陽。

    瑩玉回到咸陽,馬不停蹄的直入宮中。車英說的情勢令她震驚莫名,如何嬴駟驟然間就要“請回”商鞅?這個侄兒的變化竟如此之快?難怪那天晚上無論她怎么說,商鞅都堅持調出商山兵馬。要是按照她的主意,這支軍馬還不成了商鞅謀反的證據?真真的豈有此理!

    剛剛掌燈,嬴駟正在書房瀏覽近日商君批閱過的公文,一陣急促的腳步夾著內侍的驚叫,瑩玉風風火火的沖了進來!嬴駟抬起頭一看,訓斥內侍,“公主進宮,有何驚慌?下去!”又起身做禮,請姑母入座。瑩玉不顧滿頭大汗,厲聲問:“嬴駟,商鞅何罪?要派兵馬緝拿!”

    嬴駟先笑了,“姑母何出此言?商君進入商山軍營,國中流言紛紛。侄兒派人請商君回來,以正視聽,何來緝拿之說?”

    “嬴駟,你可知商君為何要進商山軍營?”

    “如若知曉,何須問之。”嬴駟搖搖頭。

    瑩玉從大袖拿出一支亮晶晶的銅管,“打開看看,這是何物?”

    嬴駟接過,擰開銅帽,抽出細細一卷白帛打開,赫然便見公父手跡:“一萬鐵騎,長住商山,不聽兵符,惟聽商君號令!秦公嬴渠梁二十四年三月。”嬴駟看得清楚,立即明白這是公父臨終前留下的秘密手令,心中暗暗驚訝,臉上卻是平靜如常,“哪,商君是勞軍去了?”

    “嬴駟啊嬴駟,你機心何其多也?”瑩玉對這個侄兒素來呵護,卻想不到他離開十多年竟然有如此大的變化!心中又氣又急,滿面漲紅,“我來告你:這道密令是大哥留給我的,言明只要國中有變,密令即交商君之手。你當明白,你公父的用心何在?若你向世族屈膝妥協,這支兵馬便是商君平亂靖難、維護新法的鐵軍!也是廢黜你嬴駟的鐵軍!因了商君執意辭官,我便拿出了這道手令,想逼他多留兩年,輔佐于你,也可震懾世族力量。可商君堅持認為,你一定能維護新法,留下這支軍隊只會增加君臣猜忌,一力要調出商山大軍。我被他說服,就與他一起去了商山調出兵馬。你說,你疑惑何來?你公父在日,商君多少次不及面君而緊急外出,你公父可有疑惑過一絲一毫?”瑩玉憤激感慨,淚水盈眶。

    “果真如此,嬴駟負荊請罪。”嬴駟深深一躬。

    正在這時,車英匆匆進宮,將商山軍馬駐扎灞上的處置稟報明了,便辭別出宮,似乎一刻也不想在宮中逗留。

    嬴駟真有幾分尷尬了,賠笑道:“敢問姑母,商君何以沒有一起回來?”

    “商君謀反去了!”眼見嬴駟絲毫沒有悔悟,竟還是追問商鞅,瑩玉大怒,拂袖而去。

    嬴駟拿起案上那道密令端詳良久,一股涼意涌上心頭。

    公父真道的匪夷所思,相信商鞅竟超過了相信自己!縱有君臣情誼,何至交給商鞅如此顛倒乾坤的權力?嬴駟是眼看著公父叮囑商鞅的,“嬴駟能扶則扶,不能扶,則商君自立為秦公。”雖然驚訝,但嬴駟并沒有認真對待這件事。他以為,公父如此遺囑,不過是打消商鞅有可能滋生的野心,讓商鞅更加忠誠的輔佐自己,權謀而已,何須當真?今日看來,絕非如此!公父當真是徹底的相信商鞅,認為只有商鞅的鐵腕意志能維護新法,能穩定的推進秦國大業!嬴駟有些悲涼——公父終究是沒有完全相信自己,這一點,甚至連商鞅對自己的信任也不如。對于公父的想法做法,嬴駟沒有指責的權力,他畢竟離開公父的時間太長,又沒有軍旅磨練,公父對自己的擔心也算情有可原。可是,經受了幾乎半生的苦行磨練,以及還都后表現出的見識能力,難道還不足以消除公父對自己少年犯法所留下的陰影么?

    從秘密手令看來,果真如此。驟然間,嬴駟對公父有了一種冰冷的憎恨,他從來不關心自己,從來不相信自己,從來沒有給過自己一絲溫暖與關懷!有的只是淡漠與疏遠、冰冷與訓誡、嚴厲與苛責。嬴駟在“放逐”中不止一次的冒出一個想法——公父要是再有一個兒子,可能自己就永遠的沉淪了!現下,這個念頭又一次奇異的閃現出來。公父假若不是自感衰竭,絕不會主動去接回自己。公父對自己若還有幾分親情與信任,就絕不會給商鞅“自立秦公”的權力與顛倒乾坤的一萬鐵騎!公父看重的是他與商鞅共同創立的秦國變法基業,血親繼承不過是公父功業棋盤上的一枚棋子,能兼顧則兼顧,不能兼顧則犧牲——這就是他和公父關系的全部本相!

    公父啊公父,你也未免太得多慮了,難道嬴駟就沒有建功立業的勃勃雄心?

    嬴駟很清楚,權衡利弊的長遠基點,應該是自己的功業宏圖,而不是其他。但在現下,卻必須先將自己的權力真正穩固下來。這種穩固,不是滿足于在公父留下的舊權力框架內與舊臣和睦相處,在表面上維護新法;而是有一套自己的權力人馬,全副身心的推行自己的權力意志!至于公父的情感意志與遺命,與自己有利者則行,與自己鞏固權力不利者則不行,絕不能拘泥于公父留下的權力格局與善后成命。只有權力徹底的真正的轉移到自己手里,才有資格說功業,否則,一切都是受制于人的!

    想到這里,嬴駟心中一閃——公父還有沒有其他秘密手令牽制自己?真說不準。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立足于有,動作就要快,在這些密令持有者還猝不及防的時刻,就要剝奪他們的權力,將要害大權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然后再來對付那些世族。公父啊公父,不要說嬴駟不相信你的那些老臣,實在是他們對你太得崇拜迷戀,用你的作為絲絲入扣的苛責于我,連姑母都是如此!縱然有成,天下人也只說嬴駟靠了公父這班老臣。如果那樣,嬴駟的功業何在?難道嬴駟忍辱磨練出的膽識謀略,就要湮沒在公父的影子和你這班舊臣手里?

    豈有此理?嬴駟要走自己的路!

    嬴駟不再猶豫,命內侍總管立即喚來堂妹嬴華。片刻之后,一個面白如雪的黑裙少女來了——沒有絲毫的腳步之聲,簡直就是飄了進來一般!這是公伯嬴虔的小女兒,生在公伯與世隔絕的歲月,話語極少而又身懷驚人本領。嬴駟知道公伯的秘密,他的全部藝業都教給了這個小妹妹,那是公伯消遣歲月的唯一出路。嬴駟在這種非常時期要來這個堂妹,為的就是要做一些尋常人無法做的機密事宜。

    黑裙少女嫣然一笑,默默的看著嬴駟。嬴駟也只點點頭,上前便是一陣低聲叮囑。

    嬴華又是一笑,便悄然無聲的飄出了書房,一扭身便蹤跡皆無了。

    接著,嬴駟又對奉命前來的長史連續口述三道詔書,命令立即起草繕寫。

    咸陽令王軾大喝悶酒,自斟自飲,唏噓嘆嗟。

    前天,聞聽商鞅與公主出城,王軾得到消息便飛馬追趕,終于在藍田塬下截住了商君夫婦。王軾力勸商鞅,說流言紛飛國事蹊蹺,在此關鍵時候絕不能離開咸陽。商君卻是若無其事,反倒勸他毋得多心。王軾被逼無奈,便將只有他這個咸陽令才掌握的秘情和盤托出,告訴商鞅,落魄世族出動了,意在復出尋仇,國君曖昧,大勢不明!

    豈料商鞅卻笑了,“王軾教我,何以處之?”

    王軾慨然道:“秦公遺命,朝野皆知,何須王軾提醒?”

    商鞅又笑了,“王軾啊,你是要我刑治世族,廢黜自立?”

    王軾高聲道:“天下為公,有何不可?”

    “不在可不可,而在當不當。王軾啊,你我都是心懷變法強秦之志入秦的,而今變法有成,秦國強大,秦公卻驟然病逝。當此之時,何謂朝野第一大局?”

    “自然是維護新法,穩定朝局。”

    商鞅肅然道:“既然如此,我若發兵廢立,將會給秦國帶來何種后果?世族惟恐天下不亂,我等卻引出大亂之由。其時內有部族紛起,西有戎狄反水,東有六國壓境;內亂外患,新法崩潰,我等變法壯志付之東流,秦公畢生奮爭亦成泡影。當與不當,君自思之。”

    王軾哈哈大笑,“商君何其危言聳聽?平亂廢立,護法撫民,以商君之能,雷霆萬鈞,豈容四面危機?”

    “王軾差矣!”商鞅揚鞭遙指,“秦國千里河山,郡縣四十三,部族三十六,世族根基極深,戎狄歸化尚淺,唯四百年之嬴秦部族可聚攏全局。倘廢黜嬴氏,世族與戎狄必然先亂,一旦進入大漠草原深山峽谷,何來雷霆萬鈞?”

    “然則,新君昏昧,世族蠢蠢,豈不照樣大亂?”

    “君又差矣!”商鞅嘆息一聲,“新君護法之志毋容置疑。此乃我長期反復證實的。假如沒有成算,商鞅豈能等到今日再來理論?況且,將鎮壓世族這件大功留給新君,有何不好?”

    “商君!”王軾熱淚奪眶而出,“這樣一來,你便將面臨深淵,難道束手待斃么?”

    商鞅坦然自若的微笑著,“王軾啊,如果需要,我們誰都會再所不惜的。護法需要力量,你們在,我也就放心了。你,回去吧。”

    商鞅走了,趕上了遠遠等候的公主,縱馬消失在藍田塬的沉沉暮靄中。

    王軾回來,覺得胸中郁悶,關起門來誰都不見,只是飲酒嘆息。他想不通,為什么一個人明明看見了即將來臨的巨大危險,還要置若罔聞?連孔夫子都說危邦不居呢,商君這個大法家竟硬是不動聲色,真真的無從度量!王軾始終以為,秦國世族的力量在二十多年的變法風暴中,已經萎縮到了可以忽略不計,隴西戎狄部族在上次平亂后也已經沒有了叛亂能力,關中老秦人更是竭誠擁戴新法。商君一呼,萬眾響應,會有誰來反對?然而商君卻將國情估計得那么脆弱,仿佛四面八方都潛藏著危機一般,這是王軾不能接受的。明明可以轟轟烈烈望前走,為什么偏偏要隱忍犧牲,將不朽功業拱手讓給別人?況且,商君一人之進退,牽扯到整個一層變法大臣。若有不測變故,莫說他這個咸陽令岌岌可危,就是上大夫景監、國尉車英,以及數十名郡守縣令也都成了砧板魚肉。當此危境,豈能不竭力奮爭?

    商君啊商君,甘做犧牲固然令人敬佩,然則真的有價值么?

    “稟報大人,國君使臣到。”仆人匆匆走進。

    王軾醉眼朦朧的站了起來,走到大廳,“何事,之有啊?”

    黑衣內侍右手舉起一面銅牌,“國君宣咸陽令,即刻進宮議事。”

    王軾猛然清醒,這天色已晚,有何緊急國事?本當想問清楚,想想又作罷了,內侍奉命行事,能知曉個甚?整整衣裝,便匆匆登車隨內侍去了。

    進得宮中但見燈火明亮,卻又越來越黑,感覺根本不是正殿方向。難道新君要在那座偏殿召見他?曲曲折折的走了一會兒,來到一座僻靜的宮中小院落前,內侍下馬請王軾下車。王軾暗暗驚訝,新君竟然住在如此僻靜的宮院么?此時院中走出一個老內侍,身后還有一個掌著風燈的小內侍,躬身一禮,將王軾讓進小院。

    一座高大的石屋孤零零的矗立在院中。小內侍推開沉重的石門,老內侍恭謹躬身,“大人請進。”王軾走進屋中,只見四面石墻圍滿了粗簡的書架,各種竹簡帛書雜亂無章的堆放著,中間一張長長的白木書案,筆墨刻刀俱全,就想一個窮書吏的作坊。

    “咸陽令,可知這是何處?”

    王軾揶揄反詰,“我卻如何知曉?難道會是國君書房不成?”

    老內侍微笑,“大人聰敏之極。這是太子府最重要的書房,每隔三日,新君就要回這間書房用功一夜。大人莫感委屈喲。”

    王軾大為驚訝間,老內侍長聲宣道:“咸陽令王軾,聽詔——!”

    王軾木然的看著老內侍展開竹簡,嘶啞尖銳的聲音不斷顫抖著,“咸陽令王軾,才具敏捷,屢出佳策。今秦國地廣人稀,耕戰乏力,本王苦無良策。著王軾脫職一月,潛心謀劃增長秦國人丁改變秦川鹽堿荒灘之良策。策成之日,本王親迎功臣。大秦公元年。”

    怔怔的看著老內侍,王軾突然仰天大笑,“妙啊!好快!這就開始了?啊哈哈哈哈……”

    夏夜的長街上,一隊鐵甲騎士風馳電掣般飛到咸陽令官署大門。那暴風驟雨般的馬蹄聲恍如沉雷滾過,確實使安定了多年的國人大驚失色。

    官署門廊下的護衛軍兵尚未問話,鐵甲騎士已經將他們團團圈了起來!一個身著黑色斗篷頭戴黑色面罩的將軍翻身下馬,長劍一指,“鐵騎守門!護衛百人隊隨我進府!”

    這是嬴虔親自出面了!他手執金令箭,帶著百名銳士闖進咸陽令官署,收繳了兵符印信,親自接掌了咸陽城防。咸陽令官署的吏員將士們驟然見到這位白發蒼蒼黑紗垂面的老將軍全副甲胄殺氣騰騰,無不膽顫心驚,凜然遵命。

    這時的咸陽宮中,嬴駟正與上大夫景監對弈。連下兩局,嬴駟皆輸,不禁一嘆,“棋道亦需天分,嬴駟終究愚鈍也。”

    “君上行棋,輕靈飄逸,然力度不足,根基欠穩。若能兼顧根本,君上當成大器也。”

    “上大夫棋力強勁,可有對手?”

    “臣行棋一生,惟服商君棋道,當真天馬行空。我與商君每年只下一局,二十五年,我竟是無一制勝啊。”景監大為感慨。

    嬴駟心念一閃,“又是商君!”臉上卻微笑著,“商君算力精深,常人難及啊。”

    景監搖頭,“若論算力,商君未必超過君上與臣。商君棋道,在于大局大勢審度得當,從不因小失大。”

    嬴駟默然了,很不想沿著這個話題說下去。請景監前來弈棋,本來就是意不在棋,只是景監柔和恭謹極有分寸,一時倒覺得不好急轉直下。景監卻站了起來,深深一躬,“臣啟國公,臣欲歸隱,寫一部《棋經》,將我與商君對弈之局,一一圖解評點,給后來者留下一份典籍,也一抒我胸中塊壘。懇望國公允準。”

    “如何?上大夫要棄國而去?”嬴駟的確感到了意外。

    景監嘆息一聲,“君上,垂暮之臣,不可治國。歷代強國大政,無不出于英年勃發之君臣。戰國之世,更是如此。景監輔助先公、商君二十余年,晝夜伏身書案,耗盡精力,一身疾病,兩鬢染霜。雖不到天命之年,卻已是如燈將枯,不思進取,為政必自取其辱也。”嬴駟略一思忖,“上大夫請回府養息診病,康復后隱退不遲。”轉身命內侍召來太醫令,吩咐派一名醫術精深的太醫長住景監府診治守護。

    太醫陪同,車馬護送,景監默默的回去了。

    車馬方去,國尉車英夜半奉詔,緊急來到宮中。卻是北地郡快馬急報,陰山林胡部族大舉南下,劫掠北地郡牛羊馬匹近萬頭、男女人口兩千余人!北地守軍只有三千,無力抵擋,請求緊急救援。車英身為國尉,自然知道北地郡這北方大門的重要,沒有絲毫猶豫,立即請命北上。嬴駟卻沒有讓車英帶走灞上一萬精兵,而是讓他從河西大營和離石要塞就近調兵。車英覺得也有道理,便連夜北上,直赴河西去了。

    次日清晨,嬴駟親自來到商君府,一來向姑母瑩玉謝罪,二來說要為老太后在終南山一帶相一塊墓地建造陵園,請姑母“大駕”前去督責三位堪輿大師。這件事本是秦孝公臨終遺命,也是瑩玉心頭之事,自然沒有推諉,爽快的帶著嬴駟派出的二百護送騎兵,便和堪輿大師進了終南山。

    這天夜里,一輛篷車駛出了秦孝公生前居住的宮院,直出咸陽南門,駛向了千山萬壑的蒼茫南山。

    三、消弭風暴的哲人溘然長逝

    向南翻過藍田塬,玄奇便將篷車存放在一家道邊客棧里,跨上陰山雪便向西南方向的連綿大山飛去。一夜之間,便到了神農山下的墨家據點。安頓好陰山雪,玄奇沒有片刻休憩,立即動身進山。

    玄奇太焦急了。秦孝公在最后的那些日子,曾交給她一份密件,鄭重叮囑她,若咸陽有變,立即持此件進神農山,請墨子大師出山斡旋。直到孝公在函谷關吐血長逝時,孝公還拉著她的手叮囑這件事,足見秦孝公對墨家寄托的巨大希望。玄奇知道孝公的苦心,想將方方面面能想到的漏洞都補上。最擔心與最需要防止的,則是嬴駟與商鞅不和而生變生亂。這種變亂,國中大臣無人可以制止,因為他們必然的要站在一邊介入變亂,個別保持中立者卻又毫無力量。只有老墨子出面,才有可能化解危機。

    墨家有實力,有正氣,非但在國與國間調停斡旋反對弱肉強食,而且輔助好幾個國家化解過危機內亂。墨家的斡旋調停其所以功效顯著,根本原因是不做和事老,而是堅定的以自己的實力支持他們所判定的正義一方!

    玄奇還記得墨家最壯烈的那個故事——

    楚悼王臨終時,舊貴族密謀殺死吳起,楚國形勢動蕩大亂在即。陽成君將自己的封地交給了墨家名士孟勝以及他率領的一百八十三名墨家子弟,陽成君自己則要火急趕赴郢都,力圖消弭內亂,挽救楚國變法。臨行前,陽成君將一塊半圓形的玉器(璜)碎成兩段,當作“璜符”,與孟勝相約“若有傳令,須持璜符,符合則聽。”

    待陽成君趕到郢都,楚悼王剛剛死去。舊貴族在靈堂發動叛亂,將吳起亂箭射死在楚悼王的尸體上!陽成君被叛亂勢力追捕,乘亂在夜間逃到越國去了。楚國新君懲治舊貴族,偏又錯將陽成君也當成了“箭傷王尸”的亂黨,派特使要收回陽成君封地。因無“璜符”,孟勝堅執不肯交出封地,決意死戰守地。孟勝的學生徐弱勸說:“死而有益陽成君,死之可矣。今死之無益,徒絕墨家子弟,不可為也。”

    孟勝慷慨嘆息,“若不死難,自今以后,世求嚴師不必于墨家,求賢友不必于墨家,求義士不必于墨家,求良臣不必于墨家矣!死之所以必行,墨家大義所在也。”徐弱大悟,率先死戰,又率先戰死。孟勝與一百八十三名墨家子弟,最后也全部戰死了。

    將近百年中,墨子大師與墨家子弟,就是憑著這種大義凜然的“義死”精神,樹起了公理正義的豐碑。秦孝公對墨家素來欽佩,與墨子大師更是英雄相惜深有共鳴,幾成忘年神交,將如此重大的靖國大事托于墨子,可謂思慮深遠。再說,玄奇又是秦孝公的摯友愛妻、墨子大師的愛徒、秦國圣賢百里奚的后裔,于情于理,都更加有助于墨家協助秦國。

    孝公逝世后,玄奇對咸陽的變化已經看得很清楚,她覺得不能再等了。墨家惟有此時介入,才能及早穩定秦國,免得商鞅與嬴駟兩敗俱傷。雖然老師年高不出,二三十年來已經不再親自處置這種行動性事務,但玄奇還是充滿了信心,相信老師一定會為秦國做最大的努力,甚至是最后的努力。就墨家力量而論,現下正是實力最為集中的時候,分散在各個國家的骨干弟子,在老師去年開始“善后”時幾乎都撤回了總院。

    現下的最大擔心,就是老師還能不能行動?

    神農山的棧道關隘,對于玄奇來說是輕車熟路。日過正午,她就進了最后一道關隘,來到了總院前那塊熟悉的平坦山地,聳立在半山腰的總院箭樓已經遙遙可見。

    突然,她覺得有些不對,揉揉眼睛細看,總院城堡的城墻上、箭樓上竟然結滿了隱隱約約的白花!城堡出口的山道兩旁,也插滿了白花!

    玄奇一陣目眩頭暈,驚得心頭狂跳——莫非老師……她不及細想,踉踉蹌蹌騰云駕霧般飛向總院,突然又愣怔的釘在了當地,眼睛直直的瞪著——

    那座熟悉的古堡門口,涌出了一隊身裹麻衣的墨家弟子,悠揚哀傷的樂聲在山谷飄蕩著。當先一幅白布大幛橫展開三丈有余——我師不朽!漆黑的大字讓人心驚肉跳。兩隊身穿白衣頭戴白花的少年女弟子,臂挎花籃,不斷將藍中的白色花瓣撒向空中。中間一隊精壯弟子,抬著一張白布苫蓋的巨大的木榻,禽滑厘等四名大弟子兩前兩后的護衛著木榻。數十名墨家樂手排成一個方隊,跟隨著木榻,吹奏著低沉肅穆的哀樂。最后是數百人的大隊,他們每人頭上頂著一捆砍削光潔的木柴,隨著哀樂的節拍,踏著整齊沉重的步伐……

    “老師——!”玄奇終于哭喊一聲,昏倒在地。

    兩名少年女弟子跑過來扶起了玄奇,跟著送葬隊伍緩緩的走上了城堡東面最高的山峰。

    這是一片高高的山凹,綠樹蔥蘢,山花盛開。頂著薪柴的弟子們繞著中間的草地轉了三圈,整齊有序的架起了一座方方的木山。禽滑厘等四大弟子在木榻四角站定,奮力托起了木榻。十多名骨干弟子迅速將十多條粗大的麻繩結在木榻四邊的圓孔上。大繩伸展,墨家弟子們井然有序的分做十幾隊,每隊一繩,木榻便穩穩的懸在了空中。

    少年弟子們繞木榻一周,將花束圍滿了白布遮蓋的老師。

    “我師登山——!”相里勤一聲號子,所有大繩倏忽間同時伸展——山花包裹的巨大木榻穩穩的高高的升起,又穩穩的輕輕的落在了木山正中。

    “列隊——,為我師送行——!”禽滑厘哭聲嘶喊,墨家弟子八百多人繞木山緩行一周,將木山圍在了中央。

    禽滑厘走到始終跪在地上泣不成聲的玄奇面前,“玄奇師妹,你是我師生前親授書劍的最后一個弟子,也是我師最鐘愛的學生。師妹,為我師點燃歸天的圣火吧……”

    玄奇默默站起,走到火壇前,雙手顫抖著執起粗大的油松木伸向火壇,轟然一聲,火把騰起了一團火焰!玄奇雙手將火把高高的舉過頭頂,肅穆的向高高的木山走去,短短幾步,她竟覺得萬里迢迢,雙腿酸軟得只要癱倒。

    一把圣火,慈父般的老師就要永遠的離開她去了!一腔痛楚,她真想放聲痛哭……

    禽滑厘肅穆莊嚴的高誦,“恭送我師——!”

    烈火熊熊燃起,墨家弟子挽手相連,繞著火山踏步高歌:

    我師我師 亙古高風

    兼愛四海 大音稀聲

    任艱任險 非戰非攻

    育我本色 書劍勤耕

    大智之巔 布衣之圣

    我師我師 萬古永生

    烈火在歌聲中燃燒著。

    墨家弟子們沒有哭嚎,沒有跪拜,肅穆挽手,踏歌聲聲,群山回蕩著那久遠的聲音——布衣之圣,萬古永生……

    那天晚上,墨家四大弟子特邀玄奇召開了最重要的會議,一番微妙的磋商,議決由禽滑厘暫時執掌墨家總院,“巨子”人選待后再定。幾番思忖,玄奇終于沒有說出秦國的事情。會商結束后,她找到了當初一起整理老師文稿的幾個實誠弟子,片刻商議之后,便收拾了老師竹樓中零散的竹簡帛書,一起匆匆出山了。

    玄奇又回到了陳倉河谷。這片已經塵封日久的小小莊園,是唯一能夠給她以平靜的地方。

    老師去了,唯一能夠消弭秦國內亂的長劍哲人溘然長逝了。沒有了老師的輝煌光焰,墨家還能成為天下正義與愛心的大旗么?墨家還能擔當消弭秦國內亂這樣的重任么?不行了,不行了。玄奇一想到“四大弟子”,心中就冰涼得哆嗦。她為老師傷心,為墨家團體傷心,為秦國前途傷心,一時間,玄奇當真不知自己該如何處置了。

    誰能想到,河谷莊園剛剛收拾就緒,就傳來一個驚人的消息:商鞅謀反,被秦公緝拿!

    玄奇沒有片刻猶豫,連夜飛馬趕到咸陽,卻是目瞪口呆了。

    四、瀕臨危難 理亂除奸

    商鞅是日夜兼程趕到商於的。

    秦孝公留給瑩玉的密令,使商鞅猛然想到了一件事——秦公會不會對商於郡守也有特殊安排?以秦孝公的思慮周密,這是完全可能的。反復思忖,商鞅決意到商於封地弄個明白,安頓好這最后一個可能生亂的隱患之地。商鞅明白,咸陽局勢正在微妙混濁的當口,他隨時都有可能陷入危境,必須在有限的時間里盡快處置好這件事。因為有了這個念頭,在商山峽谷安頓好軍營大事后,商鞅對瑩玉秘密叮囑了一番,便帶著荊南向商於封地飛馬兼程去了。

    商山地區的十余縣,在商鞅變法之前統稱為商於之地。商鞅變法開始設置郡縣,商於之地便成為一郡,郡守治所設在丹水上游谷地的商縣城內。自商於之地成為自己的封地,商鞅只來過一次。在他的心目中,這個“商君”只是個爵位封號,封地僅僅是個象征而已。新法規定的三成賦稅、一座封邑城堡、名義上的領地巡視權,他都一概放棄。不收賦稅,不建封邑,不要絲毫治權。所有這些,他上次來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正因為這塊“封地”上沒有自己的封邑城堡,他就象在任何郡縣處置公務一樣,直截了當的進了郡守府。

    天色剛剛過午,商於郡守驚喜得擦拭著汗水迎了出來,“商於郡守樗里疾,參見商君!”商鞅笑道:“樗里疾啊,一頭汗水,剛巡視回來么?”樗里疾生得又黑又矮,胖乎乎一團,興沖沖道:“正要稟報商君呢,我剛剛從封邑回來,造得很好呢,想必商君已經去過了吧。稍時為商君洗塵之后,樗里疾再陪商君去封邑休憩。不遠,就二三十里,放馬就到……”

    商鞅覺得不對味兒,眉頭一擰,“停停停,你說的是何封邑啊?”

    樗里疾驚訝笑道:“商君的封邑啊!商於乃商君封地,豈有別個封邑?”

    商鞅面色陡變,“本君封邑?何人所建?”

    “我,樗里疾,親自監造。商君,不滿意?”樗里疾有些緊張,額頭滾下豆大的汗珠兒。

    商鞅啼笑皆非,“我問你,誰讓你建造的封邑?是你自己的主意么?”

    樗里疾頓時明白了過來,長吁一口氣,躬身道:“商君且入座,上茶!樗里疾取一樣東西商君看。”說罷便鴨子一般搖擺著跑向后庭院,片刻后雙手捧著一個鐵匣子出來,恭恭敬敬的放在商鞅案頭,又恭恭敬敬的用一支長長的鑰匙打開鐵匣,取出一支銅管,擰開管帽兒,抽出一卷布書,雙手捧到商鞅面前。

    商鞅看著樗里疾煞有介事的樣子,又氣又笑,接過布書展開一瞄,不禁愣怔——

    著商於郡守樗里疾立即建造商君封邑。無論商君為官為民,此封邑與商於封地均屬商君恒產,無論何人不得剝奪。此詔書由商於郡守執存,證于后代君主。秦公嬴渠梁二十四年。

    “這詔書,何時頒發與你?”

    “稟報商君,先君巡視函谷關時派特使飛馬急送,其時下官正在外縣,特使趕到外縣,親自交到樗里疾手中的。”

    “縣令們知曉么?”

    “事涉封地各縣,樗里疾當作密件宣諭縣令,嚴令不得泄露。”

    商鞅沉思有頃斷然道:“立即飛馬下令,各縣令務必于今夜子時前,趕到郡守府。”

    “商君有所不知,”樗里疾皺著眉頭,“山路崎嶇,不能放馬,往日再緊急的公事,縣令們都得兩日會齊……好吧,樗里疾遵命。”說罷急急搖擺著鴨步布置去了。

    匆匆用過了“午飯”,已經是太陽偏西。中夜之前縣令們肯定到不齊了,左右半日空閑,商鞅便讓樗里疾領著自己去看封邑城堡。出得城池放馬一陣,不消半個時辰便到了丹水河谷最險要的一片山地。這里的山地很奇特,山峰雖不是險峻奇絕,也沒有隴西那種莽莽蒼蒼的大峽谷,但卻是山山相連,一道道連接山峰的“山梁”便構成了比山峰還要驚險的奇觀!

    商君封邑就建在最寬的一道山梁上。遠遠看去,一座四面高墻的府邸孤懸兩山之間,山梁兩頭各有一座小寨防,還真是一個小小的金城湯池!再看四周,左手山峰飛瀑流泉,右手山峰溪流淙淙,山間林木蔥蘢,谷風習習,白云悠悠。置身其中,當真令人物我兩忘!不說山水景色,單從實用處看,取水方便,柴薪不愁,也確實是一處極佳的居處。

    商鞅卻是大皺眉頭,“這座封邑,花去了多少錢財?”

    “商於府庫的一半賦稅。商於官民都說建造得太小了呢。”

    商鞅四面打量,“樗里疾啊,這座封邑扼守要沖,改成兵營要塞,倒是適得其所呢。”

    “差矣差矣,”樗里疾連連搖頭,黑面團臉做肅然正色,“稟商君,樗里疾不才,亦有耿耿襟懷,豈可將先君護賢之心做了流水?”

    商鞅看著樗里疾的黑臉通紅,不禁噗的笑了出來,“先君護賢?你這黑子想得出!”

    “山野庶民都能嗅出味兒來呢,商君又何須自蔽?”樗里疾竟是不避忌諱。

    商鞅看看樗里疾,知道這個黑胖子鴨步極有才具,生性正直詼諧,是郡守縣令中難得的人才。聽他話音,他一定覺察到了什么,商於官民可能也有諸多議論。商鞅本想問明,也想斥責樗里疾一番,嚴令他安定商於。可是沉吟之間,開口卻變成了沉重的自責,“一個人功勞再大,能有國家安定、庶民康寧要緊?你說,新法廢除了舊式封地,我豈能坐擁封邑,率先亂法,失信于天下?”

    “商君之意,不要,這,封邑了?”樗里疾驚訝得結巴起來。

    “非但不要這封邑,我還要將先君密令收回去。”

    “差矣差矣,商君萬萬不可呀。這,這不是自絕后路么……”

    “不要說了!”商鞅驟然變色,“樗里疾,新君有大義,秦國不會出亂子!”

    樗里疾愣怔著鼓了鼓嘴巴,想說什么又生生憋了回去……

    突聞馬蹄如雨,郡將疾馳而來,滾鞍下馬,緊張的在樗里疾耳邊匆匆低語。樗里疾臉色陡變,將郡將拉到一邊低聲詢問。

    商鞅笑道:“樗里疾,有緊急公務么?”

    樗里疾臉色脹紅,驟然間大汗淋漓,拜倒在地,“商君……”

    商鞅覺得樗里疾神色有異,微微一笑,“是否國君召我?”

    樗里疾哽咽了,“商君,國君密令,要緝拿于你……”

    商鞅哈哈大笑,“樗里疾啊樗里疾,你也算能臣干員,如何忒般死板?拿吧,見了國君我自會辯白清楚,莫要擔心也。”

    樗里疾霍然起身,“不。樗里疾若做此事,莫說自己良心不依,商於百姓要是知曉,非生吃了我不可。商君,走,我有辦法!”

    商鞅厲聲道:“樗里疾,少安毋躁!”

    正在這時,幾名縣令飛馬趕到,見了商鞅一齊拜倒,神色分外緊張。樗里疾高聲問:“你們是否也接到了密令?”縣令們紛紛說是。正說話間,商城方向火把連天,老百姓們蜂擁而來!不知是誰走漏了消息,商於民眾憤怒了。山民特有的執著悍勇使他們忘記了一切顧忌,趕來看望保護他們的“恩公”。在商於百姓心目中,商於屬于商君,商君也屬于商於,商君在自己的地盤出事,還有天理良心么?

    山梁川道涌動著火把的河流,“商君不能走——!”“打死狗官——!”“誰敢動商君,剝了誰的皮!”連綿不斷的怒吼聲山鳴谷應。

    樗里疾卻嘿嘿嘿笑了,“商君,你說這樣子,我等能拿你么?”

    片刻之間,火把涌到了封邑前的山梁上,頃刻便圍住了郡守縣令們!十幾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嘶聲喊道:“誰?誰要拿商君?說!”

    樗里疾連忙打拱笑道:“父老兄弟們,我等也是保護商君的。商君在這里!”

    人們聽說商君在此安然無恙,不禁一陣狂熱的歡呼。老人們率先跪倒,“商於子民參見商君——!”火把海洋也呼啦啦跪倒,赤膊壯漢們高喊:“國君壞良心!商於人反了——!”人海呼應怒吼著,“昏君害恩公!跟商君反了!”“商於人只做商君子民!”

    站在火把海洋中,商鞅眉頭緊皺,熱淚盈眶。他一個一個的扶起了各鄉的老人,向他們深深一躬,對最前邊一位老人高聲道:“老人家,讓我給大家說幾句話吧。”

    老人舉手高呼:“禁聲——!聽商君訓示——!”

    呼嘯紛亂的火把海洋漸漸平息下來。商鞅走上了一座土丘,向民眾拱手環禮一周,“父老兄弟姐妹們,商鞅永生銘感商於民眾的相知大恩。日月昭昭,民心如鑒,商鞅此生足矣!但請父老兄弟姐妹們,務必聽我一言,商鞅當年入秦變法,就是為了民眾富庶,秦國強盛。秦國變法才短短二十余年,溫飽足矣,富庶尚遠。當此之時,國脈脆弱,經不起動蕩生亂。商鞅若留在商於茍安一世,或與父老們反叛,秦國都必然大亂!商鞅一人,死不足惜,商於十余縣的生計出路,都必將毀于一旦!不知多少人要流血,多少家園要毀滅?整個秦國,也會在動蕩中被山東六國吞滅!父老兄弟姐妹們,秦國人的血,要流在殺敵戰場上,不能流在自相殘殺的內亂中!再說,我回到咸陽,一定會辯說明白,成為無罪之身。那時侯,商鞅就回到商於來隱居,永遠住在這片大山里,死在這塊土地上……懇請父老兄弟姐妹們,回家去吧,商鞅不會有事。我要即刻回咸陽面君,不要為我擔心了。”

    商於的老百姓們哭了,就象無邊無際的大山林海在秋風中嗚咽。

    老人們跪倒了,火把海洋跪倒了,“商君大恩大德,商於子民永世不忘……”

    商鞅生平第一次肅然跪地,淚水奪眶而出,“父老們,商鞅縱死,靈魂也會回到商於來的……”

    火把海洋艱難的緩慢的,終于散去了。

    樗里疾和縣令們要送商鞅出山,商鞅堅執的回絕了。

    三更時分,商鞅和荊南飛馬出山,一個時辰便到了峣關外的大道。這里有兩條官道,東南沿丹水河谷直達武關,西北沿灞水下行,直達秦川。商鞅在岔道口勒馬,揮鞭遙指東南官道,“荊南啊,你不要跟我回咸陽了,到崤山去吧。”荊南哇哇大叫,拼命搖頭,鏘然拔劍擱在了脖頸上——誓死不從!商鞅嘆息一聲,“荊南,你乃忠義之士,我豈不知?要你去崤山,是為我辦最要緊的一件大事:告訴白雪他們,千萬不要來咸陽,讓她們趕快離開崤山,到齊國去,將兒子最好送到墨子大師那里。咸陽事了,我會來找她們的……荊南,去吧。”

    “噢嗬——!”一聲,荊南大哭,下馬向商鞅深深一拜,翻身上馬,揚鞭絕塵而去,粗重的哭聲在風中隱隱傳來,商鞅的心不禁猛烈的一抖。

    這里到咸陽不過三百里左右,快馬疾馳,五更天便可到咸陽。然商鞅大事已了,心中松弛,想到人困馬乏的緊趕到咸陽也未必能立即見到新君嬴駟,不若找個客棧,歇息到天亮再上路。思謀定了,便感到一陣倦意襲了上來,打了個粗重的哈欠,走馬向關城外風燈高挑的客棧而來。到得門前,商鞅下馬嘭嘭拍門。

    大門拉開,一個黑色長衫者走了出來,“客官,投宿?”

    商鞅默默點頭。

    “客官,請出具照身帖一觀。”黑長衫邊說邊打著哈欠。

    商鞅笑了,“照身帖?什么物事啊?”

    黑長衫驟然來神,瞪大眼睛侃侃起來,“嘿嘿嘿,看模樣你倒象個官人,如何連照身帖都毋曉得?聽好了,一方竹板,粘一方皮紙,畫著你的頭像,寫著你的職事,蓋著官府方方的大印。明白了?秦國新法,沒有照身帖啊,不能住店!”

    商鞅恍然,但他從來沒有過私事獨行,哪里準備得照身帖?不禁笑道:“忒嚴苛了嘛,但住一晚,天亮啟程,又有何妨?”

    “嚴苛?”黑長衫冷笑,“你是個山東士子吧,懂甚來?我大秦國,道不拾遺夜不閉戶,憑甚來?奸人壞人他沒處躲藏啊!不嚴苛,國能治好么?虧你還是個士子,先到官府辦好照身帖,再出來游學,啊。”

    商鞅倒是欽佩這個店東的認真,著實道:“我便是商君。隨身沒帶照身帖。”

    黑長衫驟然一驚,瞪大眼睛繞著這個白長衫轉了一圈,上下反復打量,陡然指著他的鼻子,“看你倒蠻氣派的,如何是個失心瘋?這商君,也假冒得么?有朝一日啊,等你真做了商君,我再想想讓你住不住?只怕那時啊,還是不行!啊哈哈哈哈哈……走吧走吧,我看你是有病,走夜路去吧,好在我大秦國路上沒有強盜。”說罷,黑長衫瞥了他一眼,走進門去咣當將大門關了!

    商鞅愣怔半日,苦笑搖頭,便索性在官道上漫步緩行,邊走邊想,突然間仰天大笑不能遏止。是啊,為何不笑呢?新法如此深入庶民之心,也不枉了二十多年心血。自己制定的法令,自己都要受制,象蠶?作繭自縛?卻縛得心里塌實——法令能超越權力,意味著這種法令有無上的權威和深厚的根基。要想廢除新法,便等于要將秦國的民心根基與民生框架徹底粉碎。誰有此等倒行逆施的膽量?

    猛然,商鞅想起了老師,想起了王屋山里那個白發皓首慈和嚴厲的老人。老師啊老師,學生遵守了我們之間的約定,使法家學說立下了一塊無比堅實的根基。可是,你老人家的名字,卻永遠的隱在了學生的身影背后。假若商鞅隱退了,一定來拜望那座簡樸的山洞與小小的茅屋,與老師長長的盤桓,一起在永無邊際的學問大海里徜徉……

    漫漫長路在紛飛的思緒中竟然出奇的短暫,倏忽之間,天已經亮了。

    秋天的太陽紅彤彤的爬上了東方的山塬,蔥蘢的秦川原野掛著薄薄的晨霜,清新極了。主政以來,商鞅再也沒有時間一個人在曠野里體味“大清早”的曙光、空曠、寂靜與遼遠。今日竟有孤身漫步,在秦川原野迎來第一縷朝霞的遇合,竟依稀回到了少年時代的晨練時光,商鞅感到分外的輕松舒暢。

    突然,原本跟在他身后沓沓游蕩的赤風駒仰天嘶鳴,沖到商鞅面前人立而起!

    商鞅拍拍馬頸,“赤風駒啊,如此清晨美景,你卻急得何來啊?”赤風駒蹭著商鞅,兀自長鳴不已。驀然,商鞅聽到一陣隱隱雷聲,分明是有馬隊疾馳而來!商鞅笑道:“好,我們走,看看何人來了?”翻身上馬,赤風駒長嘶一聲,大展四蹄飛向咸陽。

    片刻之間,便見前方塵土大起,黑旗招展,顯然是大軍上道。赤風駒奮力飛馳,作勢要越過大軍側翼。商鞅卻緊急勒韁,赤風駒奮力長嘶,在大道中間人立起來,硬生生停住!幾乎同時,迎面馬隊也在一陣尖銳的號聲中驟然勒馬,停在了五六丈之外。當先卻是宮門右將與一個面具人!

    右將遙遙拱手,“稟報商君,末將奉命行事,實有難言之隱,容我于商君說明……”

    黑紗蒙面者大喝:“無須多言!奉國君手令緝拿罪犯,商鞅還不下馬受縛!”

    商鞅哈哈大笑,揚鞭直指,“公孫賈么?只可惜你不配拿我。”

    公孫賈咬牙切齒,“商鞅國賊,人人得而誅之,公孫賈何以不配?”

    “公孫賈,你逃刑殘民,流言惑國,多年未得明正典刑。今日竟公然露面,在本君面前褻瀆秦國法令,算你正刑之日到了。”商鞅勒馬當道,白衣飄飄,將士們看得一片肅然。

    公孫賈嘶聲大笑,一把扯下面具!那張丑陋可怖的臉使右將與騎士們一陣驚訝騷動,馬隊竟不由自主的沓沓后退幾步,將公孫賈一個人撩在了商鞅對面。公孫賈全然不覺,搖著面具冷笑道:“商鞅,看看這張臉,就知道公孫賈的深仇大恨何其深也。我恨不能殺你一萬次!你商鞅唯知刑治于人,最終卻要被刑治,商君做何感慨呢?”

    “青史有鑒,刑刑不一。公孫賈犯法處刑,遺臭萬年。商鞅為國赴死,千古不朽。不知燕雀鴻鵠之高下,公孫賈竟枉稱飽學之士,端的無恥之尤!”

    公孫賈大喝一聲,“來人!將你送到牢獄,再與你理論不遲——拿下商鞅!”

    三千馬隊的方陣卻一片肅靜,無一人應聲。公孫賈正在驚恐尷尬之際,商鞅突然間從高大神駿的赤風駒上飛身躍起,好似一只白色大鵬從天而降,將公孫賈從馬上提起,向空中驟然推出!公孫賈身體方在空中展開,一道炫目的劍光已在空中繞成巨大的光環,只聽一聲慘叫,公孫賈的人頭從空中滾落到右將馬前!

    商鞅平穩落地,“請右將軍將人犯首級交廷尉府,驗明結案。”

    馬隊方陣一片低聲喝彩,哄嗡騷動。

    商鞅轉身,雙手背后,“右將軍,來吧。”

    五、渭城白露秋蕭蕭

    白雪見到深夜上山的荊南,什么都明白了。

    荊南憤激的比劃著吼叫著。白雪卻平靜得出奇,她沒有問一句話,也沒有說一句話。梅姑急得直哭,白雪卻仿佛沒有看見。最后,白雪揮揮手讓梅姑領著荊南歇息去了,她自己關上了門,就再也沒有出來。她沒有點燈,對著灑進屋中的秋月,一直坐到東方發白。當她拉開房門的時候,竟平靜得臉上甚至帶著一絲微笑。可是,當她看見在院子里顯然也站了一個晚上的荊南、梅姑和兒子時,仿佛感到了秋天的寒意,不禁一陣顫抖。她走下臺階輕輕摟住兒子,“子嶺,你知道了?”兒子輕輕點頭,莊重得大人一般,“母親,我們一起去找父親。”白雪輕撫著兒子的長發,“傻話,娘自有安排的。來,荊南、梅姑,你們過來,聽我吩咐。”

    在院中涼棚下四人坐定,白雪道:“我們只有半天時間。荊南、梅姑,你倆準備一番,立即帶子嶺到神農大山墨家總院去。這一點,他說得對。”

    “子嶺不去墨家!子嶺要跟娘去,找父親!”兒子赳赳站起。

    白雪微微一笑,“子嶺啊,你也快長成大人了,再過幾年就該行加冠大禮了,如何這般倔強?父親和娘早就準備送你去墨家了,也非今日提及的事。父親出點兒小事,就沒有一點兒定力了?娘去安邑一趟,回頭就來找你們,啊。”

    子嶺沉默了好一陣,終于點了點頭。

    “梅姑、荊南,先吃點兒飯,就收拾吧。”

    梅姑拼命咬住顫抖的嘴唇跑開了。荊南拉起子嶺比劃了幾下,兩人也一起走了。白雪喚來兩個仆人,吩咐他們立即準備馬匹、收拾中飯,便回房收拾自己的行囊了。兩個時辰后,白雪吩咐在院中擺上酒菜,四人聚飲。

    “荊南、梅姑、子嶺,我為你們三人餞行。來,干了。”白雪一飲而盡。

    荊南舉起沉甸甸的青銅酒爵,“咳!”的一聲,慨然飲干。

    子嶺望著母親,仿佛一下子長大了,“娘,兒第一次飲酒,竟是為娘餞行。娘,一定回來找我,別忘了。”便壯士般豪爽的飲干了一爵。

    白雪猛然轉過了身去……良久回身笑道:“子嶺,娘會來找你的,不會忘記的,啊。梅姑,好妹妹,你也飲了吧。”

    梅姑顫抖著雙手舉起酒爵,“姐姐,我,飲了……”猛然干盡,卻撲倒在地連連叩頭放聲大哭,“好姐姐,梅姑知道你,你,你不能去啊,不能……”

    白雪摟住梅姑,拍著她的肩膀,“好妹妹,你是經過大事的,如何便哭了?”

    梅姑止住哭聲,斷然道:“姐姐,荊南護送子嶺足矣。梅姑要跟著姐姐!”

    白雪笑了,“好妹妹,別小孩子一般,你還有許多事呢。看吧,我給你開了一個單,一件件辦吧。我會回來的,啊。荊南,我知道你對梅姑的心意,本來上次你隨他來,我就要說開的,惜乎錯過了。你要好好待梅姑,記住了?”

    荊南“咳!”的一聲,撲倒在地叩頭不止……白雪又將梅姑拉到一邊,低聲叮囑了一陣,梅姑終于點了點頭。

    飯后,白雪將三人送到山口,拿出一個包袱對子嶺道:“好兒子,這是父親和娘給你的。先由梅姨保管,到時候她會給你的,啊。”

    “娘……”子嶺鄭重的跪在地上叩了三個頭,“倘若能見父親,告訴他,兒子以為父親是天下第一等英雄……”

    “子嶺,好兒子!”白雪緊緊抱住兒子。

    回到山莊,白雪吩咐兩個仆人守住莊園,等候侯嬴前來。又做了一番細致的準備,暮色將臨,她跨上那匹早已經準備好的塞外駿馬,出了崤山向安邑飛馳而去。

    安邑雖然不再是魏國國都,但商業傳統依舊,晝夜不關城門。白雪四更時分到得安邑,進了城便直奔白氏老府。侯嬴剛剛盤點完本月收支,準備休憩,忽見白雪風塵仆仆而來,知道必有大事,連忙將白雪請到密室說話。白雪飲了兩盅茶,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想想侯嬴也是商鞅好友故交,便開門見山道:奇-_-書--*--網-QISuu.cOm“侯兄,衛鞅出事了。”侯嬴大驚,“何事?”白雪平靜的將荊南到崤山的事說了一遍,“侯兄,我要去咸陽。靜遠山莊交給你了。”

    對這位既是女主人又是好朋友的性情,侯嬴知之甚深,對白雪與商鞅的情意更是一清二楚,她越平靜,內心的悲痛就越深,主意也就越堅定,勸告是沒有用的。侯嬴略一思忖斷然道:“靜遠山莊先放下,我與你一起去咸陽。”白雪搖搖頭。侯嬴慨然道:“衛鞅也是我的好友,將我侯嬴當義士。朋友有難,豈可袖手旁觀?姑娘莫得多言,我去準備。”說完便大步出去了。

    不消半個時辰,侯嬴備得一輛輕便的雙馬軺車前來,說白雪騎馬時間太長了,執意要她乘車。白雪無暇爭執,便跳上軺車一試,果然輕靈自如,便不再說話。匆匆用過一餐,天亮時分,白雪輕車,侯嬴快馬,便出了安邑。行至城外岔道,白雪拱手道:“侯兄請先行一步,我要到靈山一趟。”侯嬴看看晨霧籠罩的靈山,明白了白雪的心意,打馬一鞭,飛馳而去。

    靈山在安邑之南涑水河谷的北岸,是巫咸十峰中最為秀美的一座小山。松柏蒼翠,山泉淙淙,終年長青,幽靜異常。白雪將軺車停在山下石亭,步行登上了山腰。轉過一個大彎,便見一座陵園赫然坐落在一片平坦的谷地里。

    走進高大的石坊,一座大墓依山而立,墓碑大字清晰可見——大魏丞相白圭夫妻合墓。白雪走到墓前跪倒,從隨身皮囊中拿出一個精美的銅尊,尊蓋彈開,將一尊清酒緩緩灑到墓前,深深九叩,泣不成聲,“父親母親,這是女兒最后一次祭奠你們。歲月長長,秋風年年,女兒再也不能為父母掃墓祭拜了……女兒要去找自己的歸宿了。若人有生死輪回,女兒來生再侍奉父母了……父親母親,你們安息吧,女兒去了……”

    倏忽間,一陣清風在墓前打著旋兒,繞著白雪竟似依依不舍……白雪忍不住滿腔痛楚,張開雙手攬風撲倒,放聲痛哭。

    太陽爬上山巔,靈山的晨霧秋霜散了,灑滿了柔柔的陽光。

    白雪終于依依起身,頭也不回的去了。

    這時的咸陽,彌漫著一種莫名其妙的異常氣氛。

    嬴駟聽了宮門右將的稟報,看了公孫賈的頭顱,竟半天沒有說話——商於郡守縣令無一執行秘密手令,竟還發生了百姓聚眾擁戴商鞅作亂?商鞅既逃,卻又自動就縛,竟絲毫沒有面見自己陳述冤情的請求;三千騎士在商鞅殺公孫賈時非但無動于衷,竟還有些喝彩慶幸……所有這些,都使嬴駟感到了沉重的壓力,覺得對商鞅一定要謹慎處置,絕不能造次。

    他宣來長史,連下三道緊急密令:第一,即刻將商鞅交廷尉府,秘密押送到云陽國獄,嚴禁私下刑訊。第二,不許對任何同情商鞅的臣民問罪,尤其是商於吏民。第三,公孫賈被殺事秘而不宣,立即將“公孫賈”交廷尉府以逃刑論罪“正法”,立即通告朝野。這三道密令只宣到相關官署,不許通告國人。

    嬴駟要穩住局面。只有先穩住局面,才能談得上如何處置商鞅,否則,國獄里的商鞅還得放出來。而穩住局面的要害,就是絕不能觸動對商鞅抱有同情的官員百姓,若以秦國新法的“連坐”論罪,無異于火上澆油,激起天怒人怨。只要官員百姓的同情不走到公然作亂的地步,就只能徉裝不知。

    但是,這三道密令一下,咸陽的世族元老卻大為不滿。他們為公孫賈被殺一片憤怒,更為不對“同謀叛逆”的商於官民治罪忿忿然!杜摯與甘龍密商一夜,同時開始了兩方面動作。一是將商鞅被緝拿的消息廣為散布,誘發亂勢,使國君不得不依靠世族舊臣;二是聯絡世族元老聚會朝堂,請將商鞅及其黨羽斬草除根!

    商鞅被緝拿的消息一傳開,立即激起了軒然大波。

    在終南山的瑩玉聽得驚訊,頓時昏了過去!悠悠醒來,本想告知母后與她同回咸陽救出商鞅,又恐母后憤激傷情撐持不住……愣怔良久,拋下幾個堪輿方士,孤身連夜趕回了咸陽。

    瑩玉直沖深宮,卻被宮門右將帶一排甲士攔住。

    “如何?連我也要殺了么?”瑩玉冷笑。

    “稟報公主,國君嚴令,惟獨不許公主進宮。”右將攔在當道。

    瑩玉憤然大叫,“嬴駟!你如此卑鄙,何以為君?!”瘋了般突然奪過右將手中長劍,揮劍向里沖去!右將一聲尖吼,挺胸擋在中央。訓練有素的一排甲士迅疾的鏘然伸出長矛,架在右將與瑩玉之間。瑩玉本來在流產后身體尚未完全康復,此刻悲憤難抑,大叫一聲,噴出一口鮮血,一頭栽倒在白玉階上,頭上冒出汩汩鮮血……

    甲士驚慌大亂,右將連忙抱起公主登上軺車,直駛太醫院。太醫連忙搶救,瑩玉醒來睜開眼睛,卻奮力站起,踉踉蹌蹌的沖了出去!太醫令嚇得大叫,“車!快!車!”

    一名甲士迅速趕來一輛軺車,將瑩玉扶上車,“公主去哪里?我來駕車!”

    瑩玉伸手一指,“找,嬴虔府……”

    嬴虔正在荒蕪的后圓山亭下獨自飲酒,默默沉思。多年閉門不出,他已經習慣了每天在這荒草叢生的院子里枯坐,許多時候竟能從早晨坐到天亮,天亮坐到天黑,有時候思緒紛飛,有時候什么也不想,就那樣木然枯坐,猶如一座黑色石雕。秦孝公的病逝,終于使他結束了漫長的等待,看到了冷酷無情的商鞅下獄。按照他的預想,他不準備出面,只準備隱藏在背后觀察謀劃。因為他的目標很簡單——公開處死薄情寡義的商鞅,一雪心頭屈辱仇恨!其余的事,隨遇而安吧,也想不了那么多了。

    可是,新君嬴駟突然間的秘密造訪,使嬴虔一下子看到了更為深遠的東西,潛藏在心底深處的另一套謀劃便不可遏止的涌流出來,既給了嬴駟強有力的支撐,也使他看到了補償自己命運的希望——與嬴駟結盟,除掉商鞅,鏟除世族,稱霸天下,完成秦國第二步大業!

    嬴虔本是雄心勃勃的國家棟梁,當年與孝公商鞅同心變法,大刀闊斧的為商鞅掃清道路,毫無怨言的將左庶長大權與兵權一起讓給了商鞅。在嬴虔內心,他也要做秦國強大的功臣,愿以老秦人特有的忠誠熱血,輔助自己的弟弟與商鞅。他在軍隊與公族中的威望與他出類拔萃的猛將天賦,都使他成為秦國不可或缺的基石人物。他萬萬沒有想到,商鞅會對他施加屈辱的酷刑——割掉了他的鼻子,使他成為永遠垂著面紗的怪物!他冷靜沉思了這么多年,始終對商鞅的做法不能理解,不能原諒,不能饒恕。雖然他是首席的太子左傅,但誰都知道那是為了讓出左庶長位置而給他的“清爵”。更重要的是,他對甘龍公孫賈的蔑視遏制甚或是威懾,更是商鞅清楚的。太子犯法,處置公孫賈天經地義,因為他是名副其實的太子老師,而且確實是給太子灌輸復古王道的世族老朽!將嬴虔從“太子事件”中摘出來,幾乎是任何人無可非議的。只要商鞅出面講清楚,國人無怨,新法無損,弟弟秦孝公更不會異想天開的堅持刑治于他。可是商鞅偏偏以穩定國人、刑名相合為理由,堅持將他與公孫賈這樣的佞臣并列,使他蒙受了終生無法消解的奇恥大辱!

    以嬴虔的暴烈稟性與雄猛武功,加上對他忠心無二的一批老秦死士,暗殺商鞅絕非難事。然則,嬴虔畢竟是個大局清楚的人,他知道秦國變法是不可逆轉的潮流,自己縱然有滿腔冤仇,也不能在秦國最需要商鞅的時候尋仇生亂。他是公族嫡系,秦國的興衰榮辱,就是嬴氏的興衰榮辱,他如何能做嬴秦公族的千古罪人?

    如今,孝公死了,秦國的變法成就了,秦國的根基穩固了,商鞅的使命也完成了,該清算的仇恨也到時候了。可是,要將三大難題——除掉商鞅、鏟除世族、推進霸業全部圓滿解決,需要十分的謹慎,需要高明的謀略。在這一方面,他極贊賞嬴駟,做得很到火候。最近這三道密令就穩妥周密之極,與他的想法完全暗合!這幾天,世族元老們沉不住氣了,出來走動了,散布消息,聯絡貴胄,一片興奮忙碌。嬴虔相信這個侄兒心中是清楚的,這時一定要要穩住心神,將計就計——世族元老的憤然躁動,對民眾同情商鞅是一種制衡;民眾的憤然怒火,又是將來鏟除世族的理由;利用世族元老層的壓力除掉商鞅,再用民眾的壓力鏟除世族!這就是嬴虔與嬴駟胸有勝算的奧妙所在。

    這一切紛至沓來的思緒,都在那黑色石雕般的心海中洶涌澎湃……

    突然,前院傳來急迫的腳步聲與憤激的喊聲,“誰敢攔我,劍下立死!”

    女人聲音?誰有如此膽量?對了,瑩玉!

    仆人跌跌撞撞跑進來,“公子,不好了!公主闖進來了,攔,攔不住!”

    “誰讓你們攔了?公主是我妹妹,不知道么?”嬴虔冷冷訓斥。

    話音落點,頭上包扎著白布的瑩玉,發瘋一般的沖了進來,手中長劍直指山上石亭,“大兄!我,我現下還可以叫你大兄。你說,你們為什么抓了商君?為什么?!”

    嬴虔沒有說話,走下石亭站在荒草叢中,“小妹,應該由國君來回答你。”

    “嬴駟?他不敢見我!”瑩玉聲色俱厲。

    “那么我告訴你,有人具名告發商鞅,蠱惑庶民,謀逆作亂。”

    “一派胡言!商鞅謀反,還有你們的今天?一不要自立,二不要大軍,三不要封邑,四還要退隱,這樣的人如何謀逆?你們的鬼話,騙得了何人?!” 瑩玉氣憤得嘴唇發紫,渾身哆嗦。

    嬴虔沉默良久,“小妹,你生于公室,當知一句老話:斯人無罪,懷璧其罪。不要鬧了,沒有用的。”

    “好!你說得好。斯人無罪,懷璧其罪?啊哈哈哈哈哈……”瑩玉大笑間猛然咬牙切齒,“嬴虔,我知道你是后盾。沒有你,嬴駟不敢顛倒乾坤!對么?你說!”

    嬴虔象一尊石雕,死死的沉默著。

    瑩玉大步上前,猛然一把扯下他的面紗——二十年來,嬴虔那張被割掉鼻子的猙獰變形的臉第一次顯漏出來!“讓世人看看,你的心和臉一般邪惡!”

    嬴虔紋絲未動,冷冷道:“這張臉,就是你要的答案。”

    “啪——!”瑩玉猛然揚手,狠狠打了嬴虔一個響亮的耳光!

    嬴虔依舊默默站著,石雕般木然。

    瑩玉眼中涌出兩行清淚,一聲尖叫,轉身頭也不回的跑了!

    又聞腳步匆匆,卻是老總管來到后園稟報:國君派內侍傳命,請嬴虔立即進宮。

    嬴虔未及多想,登上內侍的垂簾篷車就走了。到得宮中,方知是六國特使不約而同的趕到了咸陽,強烈要求秦國殺掉商鞅以瀉天下公憤!嬴駟感到受制于六國而為,未免屈辱,便征詢伯父,此事當如何處置?嬴虔略一思忖,便敏銳捕捉到了其中價值,與嬴駟一陣低語。嬴駟恍然大悟,立即下書,明日舉行朝會,公議緊急大事。

    次日清晨,咸陽宮的正殿舉行嬴駟即位以來的第一次朝會。幾乎所有有資格走進這座大殿的文武臣僚都來了,最顯眼的是世族元老和公室旁支大臣們也都來了。老太師甘龍、太廟令杜摯、咸陽孟坼、白縉、西弧等多年稱病不朝的老臣,整整齊齊全到了。惟有真正的元老重臣嬴虔沒有來,傳出的消息說是病了。在權力結構中舉足輕重的郡守縣令,也是一個未到,就連位置最重要的咸陽令王軾也沒能出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商鞅的力量幾乎全部被排除了。另外一個引人注目處,在黑色的秦國臣子群中,陸續夾雜了幾位錦衣華服趾高氣揚的外國人,他們就是緊急趕赴秦國的六國特使。秦國傳統,向來不在朝臣議事時會見使者。今日朝會,六國特使竟一下子全來了,不能不說是一樁怪異之事,一時間竟惹來議論紛紛。

    正在內侍高宣秦公駕到,群臣禁聲的時刻,殿外疾步匆匆,國尉車英戎裝甲胄大步進殿,徑自昂然坐在了武臣首位!殿中大員們不禁側目,驚訝這遠在北地郡的車英如何恰恰在此時趕回?他一來,孟西白等將軍的份量豈不頓時減弱?誰知參拜大禮剛剛行完,兩名護衛軍吏竟然抬著一張竹榻進了大殿!眾人一看,竟是上大夫景監來了!他奮然下榻,坐到了僅僅在老太師甘龍之下的第二位!

    嬴駟平靜如常,關切笑道:“上大夫,病體康復了?”

    “臣病體事小,秦國命運事大。臣,不敢不來。”景監面色蒼白的喘息著。

    “國尉,何時還都的啊?”嬴駟同樣的微笑。

    “臣方才趕回。北地郡戰事,臣已安排妥當。”車英沒有說破北地郡本無戰事。

    嬴駟也沒有再問,肅然正色道:“本公即位,尚未朝會。今日首朝,一則與諸位臣工相見,二則接受六國特使國書。因郡守縣令未到咸陽,今日朝會不議國事。”

    司禮大臣高宣:“六國特使遞交國書——,魏國——!”

    紅色官服的魏國特使站起上前,深深一躬,“外臣惠施,參見秦公!”將一卷國書交到司禮大臣手中,轉遞到嬴駟案頭。

    嬴駟笑道:“惠施乃名家大師,今入秦國,何以教本公?”

    惠施高聲道:“一則,本使代魏王恭賀秦公即位大喜。二則,本使代魏王轉述,魏國朝野請秦國殺商鞅以謝天下!否則,六國結盟,秦國將自食其果。”

    其他五國使者異口同聲,“我國皆然!殺商鞅以謝天下!”

    嬴駟臉色陰沉,尚未開口,國尉車英霍然站起戢指怒斥,“六國使者何其猖狂?竟敢公然干我國政!還當今日秦國做二十年前之秦國么?老秦人一腔熱血,十萬銳士,怕甚六國結盟?!請國公下令,趕出六國使者!”

    太廟令杜摯卻站了出來,“臣啟國公,六國之言,大可不睬。然則商鞅之罪,不可不論。日前商鞅伏法之際,尚大逆無道,竟在軍前公然誅殺元老大臣公孫賈。此等淫威,千古罕見!領軍將官縱容首逆,三千騎士坐視濫殺,實為情理難容。臣請論商鞅斬刑。領軍將官并旁觀騎士一體連坐!”

    此言一出,另開話題,殿中頓時嘩然。白縉站起高聲道:“商鞅謀逆作亂于商於,濫殺世族于變法,開千古暴政之先河。不殺商鞅,天理何在?!”

    老態龍鐘的甘龍顫巍巍站了起來,大有劫后余生的悲憤之相,他艱難的躬身做禮,突然放聲痛哭,嘶啞蒼老的嗓子在殿中凄慘的飄蕩著。嬴駟不悅道:“老太師有話便說,何以如此失態?”甘龍驟然收住哭聲,“臣啟國公,商鞅有十大不赦之罪,當處極刑也!”

    “請老太師昭告天下!”元老大臣一片呼喝。

    甘龍感慨唏噓,字斟句酌,分外莊重,“其一,謀逆作亂。其二,蠱惑民心。其三,玷污王道。其四,暴政虐民。其五,刑及公室貴族,動搖國脈根基。其六,無視先君,欺凌國公。其七,任用私人,結黨亂政。其八,軍前私刑,蔑視國法。其九,私調大軍,威脅咸陽。其十,重婚公主,玷污王室。有此十惡不赦,豈容此等人于天地間招搖過市?!”

    殿中一片沉寂。這些匪夷所思的罪名將所有人都驚呆了,連世族元老們也是驚駭莫名!他們將商鞅恨得咬牙切齒,就是找不出商鞅罪名,一個“謀逆”也是睜硬眼睛生生咬下去的,連他們自己也覺得經不起認真追究。可是,素來以“大儒”自詡的老甘龍竟然一口氣數出商鞅的“十大罪狀”!除了“謀逆作亂”一條在意料中外,其余罪狀竟還真象那么回事兒,從施政到治學,從變法到用人,從公務到私情,無一遺漏的都有不赦之罪!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重婚公主,玷污王室”一條,一下子就將商鞅打入了卑鄙齷齪的宵小之徒,竟還真是杯弓蛇影,令人心驚肉跳!

    這種羅織之能當真是老辣刻骨,幾乎使大殿中所有人的脊梁骨都頓時感到一陣冰涼。

    魏國特使惠施原本是名家名士 ,頗具書生氣,遇上能將“白”說成“黑”的能士,就不由自主的興味盎然,要和對方較勁兒。當初惠施說“馬有三耳”,能者大嘩,惠施竟和這些人論戰了三天三夜!“白馬非馬”、“雞三足”的命題也一氣被激發了出來。今日做特使來到秦國,竟然在朝會上遇見了如此特異老能,頓時興致勃發,竟忘記了自己的使命,跨步上前拱手道:“請教前輩,足下以為,重婚非婚,不當做罪。何也?婚為一,重婚為另一,重婚與婚,婚與重婚,本為兩端,名實相異。故重婚非婚,有婚非重,重則非婚。前輩以為然否?”

    甘龍正在沉迷的品嘗“十大罪狀”的驚人效果,自感塊壘稍消,通身舒坦得難以言喻。不想眼前突然冒出一個紅衫胖子,滿口繞辭兒使人茫然如墮煙霧。甘龍講究儒家正道,素來不茍言笑,眼見此人伶牙利齒,語速飛快,一連串的拗口突兀之辭,直如市井之徒,不由怒氣攻心,奇-_-書--*--網-QISuu.cOm憤然大喝:“豎子何許人也?竟敢攪鬧國事?!”

    “前輩差矣。豎子非人,人非豎子,豎子與人,焉能并稱?如同國事非事,事非國事。亦如前輩非人,人非前輩。名實不清,焉得論理?然否?”惠施認真應對,全然不以為忤,與甘龍的憤激恰成滑稽對照。

    肅殺的殿堂突然爆發出轟嗡大笑,深居簡出的元老們笑得最為暢快。

    甘龍氣得渾身哆嗦,悶哼一聲,噴出一口鮮血,頹然倒在了太師席上!

    殿堂頓時騷動。有人涌上去呼喊拍打老太師,有人高喊太醫,有人怒斥惠施,有人笑猶未盡連連咳嗽……惟有嬴駟平靜淡漠得沒有看見一般,大袖一揮,“散去朝會。”起身徑自去了。 車英走到景監面前低語幾句,扶起景監出了大殿,登車直駛商君府。

    昔日車馬穿梭的商君府一片清冷蕭瑟,門前空曠無人,院中黃葉飄零,秋風吹過,倍顯凄傷。走進第三進,景監車英二人頓時愣怔——庭院中跪滿了仆人侍女,人人飲泣,個個憔悴!

    “家老,緣何如此?”景監急問。

    “上大夫!國尉……”老總管一見二人,悲從中來,老淚縱橫,竟是泣不成聲。

    車英忙問瑩玉的貼身侍女。侍女哭訴說,公主將自己關在寢室已經兩夜三天了,不許任何人進去……車英大急,疾步上前拍門,“公主,我乃車英!快開門!”

    屋中卻是悄無聲息。

    “車英,撞門!”景監話音落點,車英肩膀猛力一撞,門閂咣當斷開!

    兩人沖進寢室,頓時驚得目瞪口呆——一個白發如雪的紅衣女子石人一般跪坐著,面前墻上掛著大大的一幅商君的木炭畫像!

    “公主……”車英哭喊一聲,跪到瑩玉面前。美麗的瑩玉公主已經枯瘦如柴,空洞干枯的眼睛卻大大的睜著,蒼白的面容覆蓋著雪白的散發,氣息奄奄,行將自歿……車英猛然抱起公主向外就走。景監急道:“車英,去我家!”

    到得景監家中,明朗善良的令狐一見瑩玉的慘烈之象,竟是悲聲大放。景監忙吩咐十六歲的女兒給瑩玉燉了一鼎濃濃的羊羹。令狐強忍悲傷,親自給瑩玉一勺一勺喂下,又守在榻前看著瑩玉昏昏睡去。景監和車英淚眼相對,商議如何安置瑩玉?車英說,送到終南山老太后那里去養息。景監說那不行,非但要送了老太后的命,連公主也保不住。最后,倆人商定相機探監,征詢商君主意。

    次日清晨,瑩玉終于醒來了,第一句話就是,“云陽國獄……我,要見他……”

    景監二話沒說,讓車英和妻子令狐守著公主,自己匆匆到宮中去了。嬴駟沒有阻攔,而且讓景監給商君帶去了兩壇他最喜歡的趙酒,同時命景監責令獄吏善待商君,否則殺無赦。景監回到府中,和車英準備了一番,便要出發。令狐卻堅持要親自看護瑩玉,景監想了想,便讓妻子和瑩玉同坐了那輛垂簾篷車。車英見景監病體衰弱,堅執讓景監乘坐軺車,他自己帶領二十名騎士隊護衛。

    出得咸陽北門,上了高高的咸陽北阪,向西北官道行得一百余里,進入了涇水中游的山地,便見遙遙青山下一座奇特的城堡。這就是天下聞名的云陽國獄。

    這里有一條小河流,從東北深山流來,曲曲折折飄若柔云,老百姓便叫她云溪。云溪在中山流入涇水,與涇水形成一個夾角地帶,水草豐茂,林木蔥蘢。夾角云溪的北岸有一個老秦人的農牧部族,官府便命名此地為云陽 。秦獻公時,都城櫟陽太小,不宜建造牢獄,秦人的半個關中又面臨魏國強大的軍事壓力,關押罪犯也有危險。建造在隴西后方倒是安全,卻又距離都城太遠,給執法帶來很大不便。幾經查勘,堪輿家便選中了距離櫟陽二百多里的涇水山區。這里距離關中平原很近,雖非南山那樣的崇山峻嶺,卻也是黃土地帶罕見的一片巖石山區,地形險要,易于看守關押。堪輿家們說,云陽山勢威峻,水流凜冽,暗合法刑肅殺之秋德,宜于建造牢獄。于是,三年之后這里便有了一座遠離人煙的小城堡,又有了一座小軍營。那時侯,犯人大多罰為各種苦役(包括軍隊中的苦力和官署中的低等仆役),需要關押的很少,大都是官員、世族、國人、士子等有身份地位的罪犯。牢獄本身不需要很大,卻要求堅固險峻,能夠有效防止劫獄。所以,秦國只有這一座監獄——云陽國獄。除了管理牢獄的一百多名獄吏獄卒,牢獄外的峽谷出口,還有一個千夫長率領的五百名甲士經年駐守。這支“軍隊”很特殊,名義隸屬廷尉府,但卻只聽國君號令。沒有國君令箭,任何人都不能進入國獄,甚至包括了法政大臣廷尉。

    車英前行,到得小軍營前向千夫長出示了嬴駟的令箭。一行車馬便穿過營地中間的車道,駛到了城堡門前。這座城堡沒有任何標志,箭樓極高而窄小異常,城墻全部用青色巖石砌成,閃著青森森的石光。門前沒有任何崗哨守護,石門緊緊關閉,就象一座廢棄的古堡。

    軍營千夫長已經隨后趕到,向高高的小箭樓“嗖兒——!”的射上一支響箭。

    小箭樓的望孔中探出一個半身人頭,高喝:“出示令箭——!”

    車英舉起黑色令箭,一揚手“嗖!”的飛向了望孔。半身人準確的一把抄住。有頃,厚重的城門軋軋啟動,只開了僅容一人側身通行的一道細縫。景監吩咐令狐背起公主,三名衛士拿了酒壇,車英抱了一只木箱,一行小心翼翼的通過了狹窄的門縫。

    剛剛進去,身后碩大的石門就軋軋關閉了。

    城堡中沒有陽光,幽暗一片。一個獄吏迎了上來,恭謹問了各人官職姓名與探視何人等。聽說是探視商君,立即命兩名獄卒用軟架抬了公主,將三人曲曲折折的領到城堡最深處的一座獨立石屋前。打開門進去,一股潮濕的霉味兒撲鼻沖來!景監嗆得連連咳嗽。又走過長長的幽暗甬道,才依稀看見粗大的鐵柵欄。

    “景監?”鐵柵欄中傳來熟悉的聲音和一陣當啷啷的鐵鏈聲。

    “商君——!”景監車英喊出一聲,頓時淚如泉涌。

    獄吏打開鐵柵欄,向眾人一躬,便悄悄的出去了。

    短短一個月,商鞅的胡須已經連鬢而起,瘦削蒼白,除了那雙銳利明亮的眼睛,讓人簡直不敢相認!商鞅看見被抬進來的白發妻子,俯身端詳,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眼中淚水卻只是撲簌簌的涌流……此情此景,無須解釋,屋中人盡皆抽泣哽咽。

    昏迷的瑩玉睜開了眼睛,看著眼前熟悉而陌生的臉龐,伸出顫抖的雙手輕輕撫著商鞅的面頰,“夫君……苦,苦了你啊!瑩玉無能,生為公主,連自己的夫君,都救不了……”一口氣咽住,竟又昏了過去!

    商鞅大急,鐵鏈一揚,“鏘!”的一聲便將一只酒壇的脖頸齊齊切斷,雙手抱起酒壇咕咚咚猛喝一陣,頓時面色漲紅!他將瑩玉的身體平放在草席上,輕聲道:“你們在門外稍待,我要救她,不能分神。”景監三人退到門外甬道,卻都緊張的望著牢房內不敢出聲。

    幽暗之中,依稀可見商鞅輕輕松開瑩玉的裙帶,盤坐在三尺開外,兩手平推而出,一片隱隱白氣便覆蓋了瑩玉全身。白氣漸漸變濃,瑩玉臉上變紅泛出細汗。商鞅又將瑩玉兩腳擱在自己腿上,兩掌貼住她的兩只腳心。片刻之間,便見瑩玉頭上冒出一股隱隱可見的黑氣,漸漸的越來越淡……商鞅頭上大汗淋漓,顧不得擦拭,又退出兩三尺外,長吁一聲,平靜的遙遙撫摩瑩玉全身。仿佛有一種輕柔超然而又具有滲透性的物事進入瑩玉體內,她面色漸漸紅潤了,臉上猶如嬰兒般恬淡,顯然是深深的睡去了。

    商鞅閉目喘息,臉上紅潮退盡,蒼白得虛脫了一般,片刻養神后,向門外輕聲道:“進來吧。”三人小心翼翼的走了進來,關切的看著地上的瑩玉。商鞅疲憊的笑了,“沒事了。她是急愁苦哀攻心,方才已經快要瘋了……我用老師的昏眠秘術,總算將他救了過來。她大約一個月后才能完全清醒……令狐妹妹,你現下將她抬到院中,找塊太陽地讓她暖睡。”

    令狐哽咽著答應一聲,叫來兩名獄卒用軟架抬出瑩玉。獄吏將她們領到唯一的一塊陽光角落,還拿來一塊干凈的棉被。令狐給瑩玉蓋上,守在旁邊竟哭得淚人兒一般。

    牢房內車英問:“商君,公主該當到何處養息?”

    商鞅:“瑩玉之根本是養息心神,淡出悲傷。唯有玄奇能幫助瑩玉養心。想辦法送到玄奇那里去吧。將來轉告瑩玉:不要自責,我很高興自己的生命徹底溶進了秦國;如果她是我,她也會如此的。”

    車英、景監粗重的一聲嘆息,只有含淚點頭。

    “景監、車英,我們三人從變法開始就是一體,情逾同胞手足。你倆謹記,至少兩年內不能辭官。維護新法,國君還要借重你們。”商鞅分外清醒,似乎方才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

    景監面色更加蒼白了,“商君被拿之日,景監已經心灰意冷,提出退隱。既然商君如此叮囑,景監自當為維護新法撐持下去。”

    車英忿忿然道:“為拿商君,國君煞費苦心。軟禁王軾,支開公主,困住上大夫,虛假軍情調我離都。前日朝會,又裝聾作啞,縱容六國特使。凡此種種,令人寒心,車英實在無心做官……商君此情此景,尚一力維護新法大局,車英亦當與上大夫共同撐持了。”

    見商鞅目詢,景監便將前日朝會的情景說了一番。商鞅思忖點頭,“國君有他的成算預謀。他是有意讓六國特使施加壓力,便于對我處置。將來一旦騰出手來,他就會以‘六國合謀,逼殺商鞅’為由,對東方師出有名。莫得擔心,國君對山東六國絕不會手軟,對世族元老也絕不會留情。他要的,只是我的生命而已,豈有他哉?”

    景監:“倒也是……甘龍被惠施氣得吐血,他竟不聞不問。”

    車英:“雖則如此,也忒過陰險歹毒,難成大器。”

    商鞅笑了,“車英啊,權力功業如戰場,歷來不以德行操守論人。我也說過,大仁不仁。只要他堅持新法、鏟除世族、力爭統一,就有大德大操。錯殺功臣,小德之過也,無失大德。”

    景監慨然嘆息,“商君胸襟,河海浩浩,慷慨赴難,天下何堪?”

    “啊,別如此說了。”商鞅自嘲的笑了,“商鞅也是為了名節大業。設若新法失敗,商鞅還有幾多價值?老甘龍肯定要惡狠狠說,以身沽名,心逆而險!” 商鞅不禁一陣大笑。

    景監車英也禁不住笑了起來。

    商鞅恍然道:“車英啊,我們在河西收回的那把蚩尤天月劍,荊南不用了,還在我府中。瑩玉醒來后你取將出來,還給嬴虔,那劍對他還是有大用場的。”

    “好吧。”車英答應了。

    景監肅然拱手道:“商君,有件事瞞了你十多年,今日景監直言,望能首肯。”

    商鞅釋然笑道:“何須每件事都讓我知曉?”

    景監:“二十三年前,自我任商君長史,便與書吏們輯錄商君之治國言論,整理成篇,分類抄寫。至去年共得二十五章,分五十卷謄清在羊皮紙上。今日帶來,請商君瀏覽斧正,以使商君之學流傳后世。”說罷,打開帶來的木箱,拿出一卷卷捆扎整齊的羊皮大書。

    商鞅一陣驚愕,又深深感動了。要知道,自辭官不成大難不免,商鞅最感痛心的憾事,就是無法繼續完成只寫了三五篇的法家大著。聽景監一說,連忙打開景監遞過的目錄卷,一眼看去,整整齊齊二十五章——

    更法第一墾令第二去強第三說民第四算地第五開塞第六壹言第七錯法第八戰法第九立本第十兵守十一靳令十二修權十三徠民十四刑約十五畫策十六境內十七弱民十八御盜十九外內二十君臣二一禁使二二慎法二三定份二四商鞅深深一躬,“景兄苦心大德,了卻鞅一大心志,鞅此生無憾矣!”

    景監連忙扶住商鞅,“份內之事,還請商君過目斧正。”

    商鞅笑道:“很好了。再加上我寫的那幾篇,農戰、賞刑、六法,就是二十七章。那幾章瑩玉收藏著,找她拿出來補上吧……我可能沒有時間逐一訂正了,景兄相機斟酌吧。”

    景監含淚道:“此書就叫《商君書》,商君以為如何?”

    商鞅點頭微笑,“來,我三人共干一碗,以示慶賀!”

    車英提起酒壇斟滿三個大陶碗,三人舉碗相碰,一飲而盡。

    天色將晚,景監車英方才依依不舍的含淚離開。出得國獄,與令狐商量,公主不能再回咸陽,否則觸景生情,她會再次發生危險。于是便議定由車英帶領十名衛士,直接護送公主去陳倉河谷找玄奇。令狐堅持要護持公主同去,車英卻擔心景監病體,再三勸住令狐。兩隊人馬在暮色中分道揚鑣,景監夫婦向了東南,車英一隊向了西南。

    這天,咸陽城發生了驚人的事件——國人聚眾數萬,在咸陽宮廣場為商君請命!關中百姓也陸續涌來咸陽,請命人海不斷擴大,官府束手無策!

    入夜,嬴駟來到宮中最高的望樓上向廣場了望。但見朦朧月色中,萬千人頭涌動,哄哄嗡嗡的人聲猶如隱隱海潮。請命的白色大布仿佛黑色人海中一片片白帆,招搖飛動!時而有人憤激的高聲陳情,不斷引來陣陣高呼,“為商君請命!”“還我商君!”“變法無罪!”的呼聲此起彼伏……如此聲勢的庶民請命,在戰國以來還從未有過。嬴駟倒沒有驚慌恐懼,但卻實實在在的感到了棘手。原先的三道密令,為的就是穩住民心,誰想還是引來了如此聲勢浩浩的國人請命,真有些不可思議!嬴駟相信,除了商君功業威望的感召,這里一定還有一種力量在蓄意煽動推波助瀾。這種力量不是別的,一定是世族元老和六國間諜,他們明里堅請殺商鞅以謝天下,暗里卻傳播流言,鼓動庶民請命,希望秦國徹底大亂!六國期盼秦國跨掉進而瓜分之,世族企圖借此證實新法易于威脅公室,進而一舉恢復舊制。民眾力量,只不過是他們的一枚棋子而已。這就是國政戰場。嬴駟公室、世族元老、六國外力,三方角逐,就看誰能踏穩民眾這塊基石?

    嬴駟公室將來要借助民眾壓力,徹底鏟除世族根基,就絕不能直接開罪于老秦國人!然則目前卻因要處置商鞅,卻與自己的長遠基石——民眾發生齷齪;同樣因要除掉商鞅,又不得不與自己的兩大死敵——世族元老和六國外力結成暫時同盟。一個商鞅橫在中間,利害沖突就頓時復雜起來。當此之時,動用鐵騎甲士對付庶民請命,是最愚蠢的,也是山東六國與秦國世族最希望看到的。那樣一來,無疑會使秦國崩潰!老秦人樸實憨猛,極重恩義。盡管商鞅也刑殺了許多庶民,但商鞅變法給了他們實實在在的豐厚好處,民眾就死心塌地的擁戴他,甚至不惜跟著他造反!如此國人民心,要用流血威脅他們,無異于抱薪救火。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嬴駟對這一點看得很清楚,壓根兒就沒有下硬手的打算。可是,對這種聲勢的請命聽之任之,則同樣不可收拾。

    投鼠忌器。事情的棘手正在這里。

    觀望思忖良久,嬴駟猛然心頭一亮,匆匆下了望樓,乘坐密簾篷車從后門出宮,直駛學人名士居住的東區。

    中夜時分,一輛軺車轔轔駛進宮前廣場!請命百姓以為來了國君特使,頓時從朦朧中醒來,一片嘩然鼓噪,大片火把便圍了過來。卻見軺車上走下一個布衣竹冠三綹長須的士子,他只身登上大殿前高高的白玉臺階,向下廣場民眾高聲道:“父老兄弟姐妹們,聽我說幾句實在話吧——”

    “你是何人——?”火把下有人高聲喊問。

    布衣長須者高聲回答,“我乃云陽趙良,剛剛從齊國稷下學宮回來。”

    “你是奉命來得么——?”又有火把搖晃。

    “父老兄弟姐妹們,盡人皆知,秦趙同宗,我趙良便是老秦人!我并非奉國君之命而來,我是剛剛從臨淄歸來,驚聞國人舉動,特意來說一番自己的心里話。父老們讓說則說,不讓說我則不說。”趙良極為誠懇。

    “請先生說吧!”“對!趙氏兄弟是秦國名士,有見識!”兩個老人高聲答應。

    眾人晃動著火把呼應,“先生請說——”

    趙良向臺下人海遙遙拱手,“父老們,兄弟們,姐妹們,商君蒙難,舉國痛心,此情此理,朝野盡知。為商君請命,也是我老秦國人之良知。然則,父老兄弟姐妹們須得明白,商君之難,天命所系,實非人力所能挽回。商君變法,使秦國富強而六國震恐。我在齊國就已經知道,六國于先君新逝之際,以聯兵攻秦為脅迫,請殺商君。以秦國之力,目下尚不足以戰勝六國聯軍。當此之時,商君主動請獄,國君不得已而為之!趙良聽得消息,惟恐國人鹵莽請命,國中生亂,使六國有可乘之機,忙日夜兼程趕回,不想果然遭遇此等亂事。幸得秦公英明,知我國人赤心,沒有派兵刑治。趙良勸父老們回去,成全商君苦心,全力耕戰,奉行新法。他日秦國強大時發兵山東,為商君復仇!昭昭此心,人神共鑒……”趙良慷慨唏噓,說得痛心疾首。

    一番話入情入理,廣場上頓時默然沉寂。

    老秦人生性寬厚憨直,覺得此人不象誆騙,便相互觀望著,希望聽到有見識者評判的聲音。一個人高聲道:“就說嘛,國君豈能忘恩負義?”“有點兒道理。不過還是不能殺商君。”又有人高喊。“不對!”一個中年人高聲道:“趙良兄弟趙亢被商君處死,焉知他不是誆騙國人?”“對!有理!趙良,你做何說?!”一片呼喊之聲。

    趙良雙手一拱慷慨激昂道:“父老兄弟姐妹們,問得好!趙良胞弟的確被商君處死。然則那是趙亢身為縣令觸犯新法所致,趙良若記恨于商君,豈非枉為天下名士?此點商君亦曾問過趙良,趙良之回答與今日一般無二!父老們謂予不信,請與我同赴國獄,請商君做證如何?”

    又是全場默然。一個白發老人高聲道:“老夫之見,先生乃真心實言,國人當三思而行。眾位以為如何?”

    “有道理。聚在這里使國君難堪,我們回家吧。”有人呼應。

    “回家。誰要殺商君,回來與他們拼了!”

    ……

    漸漸的,一片汪洋人海消退了,火把象小溪一樣流向街巷,流出城外。

    宮中望樓上的嬴駟長長的松了一口氣。

    六、本色極身唯憂國

    國人請命的怒潮退去了,趙良被嬴駟拜為客卿。

    客卿,是戰國時任用名士的傳統序曲。客卿本身無執掌,爵位也是中等,但他的彈性很大,實際上是一種試用方式。商鞅入秦初期也做過客卿。趙良明白這一點,心中很是滿意。秦國正在微妙處,這時候若讓他執掌重任,他還真有些拿捏不定,做客卿正好,既無實際職責,又有展示斡旋才干的天地。

    趙良自己沒有想到的是,他的宮前游說和驟然升為客卿,已經引起了各方的密切關注,尤其是世族元老們大感興趣。甘龍本以“儒家大師”自詡,知道趙良也是儒家名士,自然引為同道。凡是儒家,都是法家的對手,這一點沒有人不知道。國君在為難之時起用了儒家名士,這本身就是一個信號,世族元老們竟是大為興奮。誰說儒家無用?這不是解決了最為棘手的難題么?秦國將來的事情,還得世族元老與儒家來解決!

    甘龍立即派杜摯出面,約請趙良到太廟官署“賜教點惑”。

    趙良聞言,心中說不出的受用,連甘龍杜摯這樣的世族望家都要請他“賜教點惑”,足以說明他已經在秦國一舉成名了!舉目四望,秦國已經是人才凋敝,世族元老們氣息奄奄,商鞅法家們流水落花,理國棟梁,舍我其誰?當此之時,不能冷落了這些世族老臣,他們的支持也是很要緊的呢。商鞅不正是因為開罪于世族,才落得如此下場么?這是前車之鑒啊。心念及此,趙良欣然答應。

    初更時分,趙良嶄新的青銅軺車駛到了太廟石坊前的松柏林中。杜摯已經在石坊前恭候了。這太廟本不是尋常官吏能隨意來的,杜摯其所以將會面選在這里,一則是甘龍指定。二則是太廟前院是他處置公務的官署,不是供奉重地,確實有小宴議事的地方。三則也借以顯示這次會面的神圣。

    趙良被杜摯熱情恭謹的領進石坊時,不由對莊嚴肅穆的太廟大殿深深一躬。

    兩人剛剛坐定,老太師甘龍便被兩個素衣侍女攙扶了進來,龍鐘喘息之象,竟使趙良大感風燭殘年的凄涼,同時也深為驚訝——這個看起來一陣大風都能吹倒的老人,白發皓首,步履蹣跚,卻竟能屢經大難而不死,當真令人不可思議!那天當殿吐血昏迷,連太醫救護都沒有,臣僚們都以為老太師要壽終正寢了,可他竟依然挺了過來,仿佛永遠死不了一般。

    “云陽趙良,參見老太師。”趙良畢恭畢敬,甘龍喘息著,“請,客卿入座。閣下,英年有為,可喜可賀啊。”

    “趙良晚生后輩,何敢當老太師贊譽?”

    “非也,非也。”甘龍搖頭笑道:“客卿大才磐磐,國之大幸啊。太廟令,你我今日,可是要請客卿賜教點惑了,啊。”

    杜摯已經趁此安排好酒菜,將大門關上,轉過身來剛剛入座,聞言拱手笑道:“老太師之言甚是,我等當聆聽客卿高論。老太師,你我先敬客卿一爵吧。”

    “甚是。”甘龍舉爵小飲一口,“老夫,很想聆聽,客卿對當今國事,之高論哪。”

    杜摯卻是一飲而盡,“老太師之言甚是。杜摯亦想聆聽高論。”

    趙良受到兩位大老的恭維,意氣風發,大飲一爵,慨然拱手,“多蒙老太師、太廟令獎掖,趙良愧不敢當。要說秦國大勢,趙良亦是管中窺豹,一斑之見也。趙良以為,如何處置商鞅,乃目下國政之焦點。國君既有除掉商鞅之意,又有恐懼國人之心。良雖說退庶民請命,然卻不能安國君之心。良竊以為,目下之要,在于安定君心,促使國君斷然除掉商鞅,而后方能言他!惟其如此,世族元老不宜在國人中參合,而應竭盡全力促使國君決意定策。不積跬步,無以成千里。遠圖必得有章。不知兩位前輩以為然否?”

    “好!有見識,與老太師不謀而合!”杜摯拍案激賞。

    甘龍搖頭嘎嘎長笑,“老夫何有此等見識?太廟令休得掠人之美,啊。另則,世族元老本來也無人參合國人請命,客卿,卻是過慮了。”

    趙良一怔,恍然笑道:“啊——,對,沒有參合,絕然沒有參合!”

    三人不約而同的放聲大笑……笑聲未落,三人的笑容卻戛然僵在臉上!

    一領白色斗篷,一張黑色面具,一支寒光閃爍的長劍——一個陰冷的身影悄無聲息的站在三人身后!

    “刺……”杜摯一個“刺客”尚未出口,劍光一閃,噗噗兩聲,兩只耳朵便掉在面前!

    趙良霍然躍起,腰身尚未伸展,兩只耳朵也掉在地上!

    甘龍驚愕得張大了嘴巴,如同夢魘般出不了聲。長劍冰冷的貼上他的面頰一滑,高聳的鼻頭已經落在酒爵之中!心想慘叫,兩只耳朵又噗噗落下……

    三人頓時泥雕木塑般僵坐,任憑鮮血順著臉頰流進口中,流進脖頸。

    來人冷笑一聲,“三位皆大奸大惡,謀人有術,死有余辜也。本使今日略使懲戒,若有不滿,本使割下三顆白頭也就是了。”

    杜摯略有軍旅生涯,稍有些硬氣,粗重喘息著,“有事,便說,何得有辱斯文?”

    “斯文?啊哈哈哈哈!”白衣黑面具大笑,“爾等空有人面,竟有臉說出斯文二字?”

    甘龍嘶聲道:“劍士,有話但講,我等,絕無推諉。”

    “好。算你這老梟明白。”來人隔著面具,聲音聽來空洞怪異,“聽好了!一則,商君須得服善刑。二則,不許干預國人收尸。三則,不許掘墓揚尸。如若不然,隨時有人取爾等狗命!明白了?”

    三人忙不迭點頭,趙良疼痛惶恐,咬牙皺眉道:“商君未必就死,何須……”

    話音未落,明晃晃劍身飛來,“啪!”的打了趙良一個鐵耳光,一道血紅的印痕頓時烙在臉上!“枉為名士,何其虛偽!方才誰在說,要促使國君早除商鞅?說呀!”

    趙良嚇得渾身顫抖,雞啄米般只是叩頭。

    面具人從斗篷中拿出一只黑絲袋,往案上一擲,木案竟“咔嚓!”折斷,黃燦燦的金餅滾落在厚厚的地氈上騰騰騰一陣悶響。三人又一次驚訝得不知所措,卻聽面具后怪異的聲音道:“記住,這是兩萬金,是讓你們收買別個的,不是給你們的。若敢私吞,十天后殺爾等全家!”

    話音方落,面具人倏忽不見!

    杜摯尖叫一聲,“來人——!護衛死了么?”半晌卻無人應聲……

    杜摯拉開門一看,院中甲士竟全都呼呼酣睡,一時間驚怔得說不出話來。

    甘龍咬牙切齒喘息著,“我等,自己收拾吧。記住,再不能,吃這種暗虧了。”

    三人相互包扎住傷處,掙扎起身,喚醒衛士,匆匆如驚弓之鳥,各自回府去了。

    時當中夜,月黑風高,萬籟俱寂。咸陽南市邊上的那座庭院卻有一點燈光在閃爍。

    嬴虔正在昏暗的燭光下翻閱一卷竹簡,背后的書房門卻悄無聲息的開了——一個白衣面具人站在了嬴虔身后,一支長劍冰冷的貼上了黑面罩下的脖頸!

    嬴虔猛然一抖,卻迅速平靜下來,“劍士,要取嬴虔性命?”

    “你承認我能取你性命?”

    “嬴虔也是刀叢劍樹過來之人,卻竟然覺察不到你進門出劍,如此身手,自然能取我性命……然則,嬴虔沒有想到,劍士竟是個女人。”

    面具人收回長劍,“嬴虔,你被私仇恨欲已經淹沒,喪失了空靈的心田,已經遲鈍了。我今日不殺你,只是想告訴你,為什么不殺你。”

    嬴虔轉身,只見一領白色斗篷一張黑色面具佇立在昏暗的燭光下,神秘高貴而又令人恐怖。連嬴虔這個在黑屋中自我封閉了近二十年的鐵石人,也感到了一絲寒意,“女公子絕非常人。能否告訴我,你是何人?”

    來人卸下那張精巧的青銅面具,漏出如云的長發與明朗得有如秋月般的臉龐。嬴虔也算公室嫡系權臣,生平見過的美女不知幾多,但還是被眼前這個白衣女子深深震撼了!沒有那個女人有如此高貴的氣度,沒有那個女人有如此富有冰冷的眼睛,更沒有那個女人有如此濃郁的書卷氣息。盡管她手中有一支非常的名劍利器,卻絲毫不能掩蓋她的高雅與滲透在高雅中的冷峻。嬴虔知道,僅僅憑她能在復仇中保持節制這一點,這個女子就是大家器局。

    “敢問女公子,可是商君之友?”

    “我是商鞅戀人,也是商鞅事實上的妻子。”

    嬴虔默然點頭,輕輕一嘆,“明白了,你為何不殺我?商君知道嬴虔仇恨他,但卻擁戴新法。商君對我期望甚高,托車英國尉將蚩尤劍還給了我。嬴虔豈能不知,商君寄希望于嬴虔維護新法,鏟除世族。你深解商君之心,本想殺我,但最終還是成全了商君心愿……一個女子,不被仇恨淹沒,深明大義,不愧商君知音發妻。當日若知,何使你們分開?”

    “我沒有后悔。你不必為此介懷。”

    嬴虔深重的嘆息,“嬴虔與世隔絕,商君在明處,嬴虔在暗處。我看得很清楚,商君唯公無私。可是,他太無私,太正直,太嚴厲,太公平,象一尊神,人人恐懼……恕嬴虔直言,想殺他的人絕然不比擁戴他的人少。皎皎者易污,峣峣者易折。至剛至公是不能長久的,人心本來就是兇險的。”

    “你有才能,有意志,但卻沒有胸襟。最終流于凡品。”

    “嬴虔是個無法忘記仇恨的人……請看這張臉吧。”嬴虔猛然扯下面紗,赫然露出那張猙獰變形的扁平面孔!

    女子卻意外的冷笑著,“你不過失去了一只鼻子,竟如此耿耿于懷?秦公失去了多少?商君失去了多少?若依你記恨之心,商君該當如何?”

    “嬴虔不是商君。嬴虔就是嬴虔。”

    女子淡淡道:“我恨權貴層的冷酷。我愛至剛至公的蕩蕩襟懷,我鄙視你的狹隘殘忍。但我還是要說,讓他光明正大的走吧,士可殺,不可辱。”

    嬴虔點頭,“我還得感謝他,殺了公孫賈。”

    “恩怨情仇,隨風去了。”白衣女子戴上面具,倏忽消失了。

    嬴虔思忖有頃,猛然站起,登車前往宮中,與嬴駟仔細商議了一個時辰方才回府。次日,宮中傳出詔書,命老太師甘龍與上大夫景監共同召集朝臣,對商鞅論罪定刑;因老太后驟然患病朝夕難保,國君并公子虔前往終南山探視,不能主持朝會。這道詔書使世族元老們大為興奮,認定這是大好機會,相互密議,打好腹稿,準備與“商君派”較量。

    第三天清晨,世族元老們陸續來到宮前。奇怪的是,每個人都乘坐著嘎吱咣當的牛車,都穿著簡樸的布衣,仿佛一群老農夫來趕大市。宮門右將大皺眉頭,趕緊命令軍士找來一車麥草,鋪在一大片藍田玉地磚上,讓牛車停放。這牛憨厚邋遢,不象馬那么矜持自尊,想拉就拉,想尿就尿,誰也拿它沒轍。秦國新法,村口道邊尚且嚴禁棄灰(倒垃圾),何況宮前廣場?要在尋常之日,這破爛牛車是絕然不許駛進宮前車馬場的。因為秦國官員坐牛車的日子早已經過去了,想在咸陽城內找一輛牛車,還真得費點兒工夫。可是這些世族大老們非但人人一輛牛車,而且還都那么破爛不堪,都由一頭有氣無力的老牛拉著,貨真價實的老牛破車!也真難為他們一番搜尋老牛破車的工夫了。

    如此特異之舉,顯然是有備而來,宮門右將如何敢去攔擋?

    趕得卯時,世族元老們居然齊刷刷準點來到。怪異的是,老太師甘龍非但包裹得嚴嚴實實,兩只護耳,一方面紗,還有數十名重甲武士護衛在牛車四周!隨后的太廟令杜摯、客卿趙良,也是兩只大大的護耳,一隊簇擁的衛士!這一奇觀,非但令宮門守軍大為驚訝,連世族老臣們也議論紛紛。宮門右將連忙上前,恭敬的申明,衛士不能停留在宮前廣場,必須開到廣場外的大街上去。杜摯卻紅著臉吼叫,“咸陽刺客橫行!衛士走了,你能保我等安然無恙?!”右將拱手道:“太廟令差矣。國有律法,宮有成規,守軍重重,何來刺客?”杜摯惱怒,“守軍重重?頂鳥用!你看看!”一把扯下護耳,赫然露出沒有耳朵的圓柱頭,“還有老太師!還有客卿!都沒了耳朵鼻子!商鞅的刺客橫行不法,你的守軍哪里去了?!”

    一通吼叫,世族元老們盡皆大驚失色,面面相觀,人人眼中閃出困惑驚懼。右將不再多說,只好讓三人的衛隊停在大殿外十余丈外,方才罷了。

    正在此時,恰逢國尉車英的軺車趕到,見狀高聲問:“宮前廣場,何來私家衛隊?”

    右將大步上前,將情形簡略稟報一遍,車英驟然變色,“朗朗乾坤,誰敢公然蔑視大秦國法?全數趕出廣場!否則,立殺不赦!”右將本來就對此事惱火,現下有國尉命令,膽氣頓生,一聲大喝:“繳下兵器!趕出廣場!”殿外三百甲士一聲雷鳴般呼應,包圍了三人的小衛隊,不由分說便扯下了衛隊兵器……

    杜摯目瞪口呆,趙良面色蒼白,甘龍揮揮手,“走吧走吧。”衛隊便灰溜溜的出了廣場。

    景監是最后一個進殿的。他一進來,就引起哄嗡一片議論——原來特身后竟跟著咸陽令王軾!世族元老們這一驚非同小可,王軾本來已經軟禁,雖未削職,卻已經被嬴虔舊人掌了城防,咸陽民治則由客卿趙良兼同過問,他如何便能解禁?此人乃商鞅死黨,梗直激烈,國君放他出來何意?

    眾人哄嗡中,甘龍只是暗自冷笑。他知道,這肯定是景監死請,國君不得已放出王軾的,貌似公允,落得“兩方共同論罪定刑”的名義罷了,沒甚大不了。越是如此,越說明國君殺商鞅之心已定,這只是最后一場掩人耳目的博戲罷了,無關大局。

    甘龍心思已定,站起來向景監一拱手,“上大夫,奉國君之命,你我共主朝會,當可開始也。”只是臉上戴著面紗,耳朵裹著棉套,聲音嘶啞咕噥,沒人聽得清楚。

    景監淡然道:“可也。老太師開宗明義吧。”

    “諸位同僚,”甘龍的身子和聲音一起顫抖著,樣子頗為滑稽,有人便竊竊發笑。甘龍不理不睬,徑自高聲訴說,“商鞅大罪下獄,我等奉國君之命,論罪定刑。有罪無刑,朝野不安。請諸公放言,老夫與上大夫,當如實奏報。”

    不待景監開口,杜摯便搶出班外,憤然高聲道:“商鞅乃竊國殘民之大盜,欺祖改制之元兇,專權謀逆之首惡,亂國亂俗之魔障!老太師日前當殿指控商鞅十大罪惡,字字入骨,當為論罪定刑之根本!此謂死有余辜也。”

    一陣哈哈大笑,須發散亂的王軾從座中霍然站起,戢指杜摯怒斥,“太廟令信口雌黃,不怕嬴秦列祖列宗取汝狗命么?所謂十大罪惡,分明是字字污穢,句句羅織,竟公然以神明天道自詡,以為民請命招搖,諸公真不知厚顏無恥為何物乎?天人皆知,人神共鑒,商君乃變法強秦之元勛,定國立制之柱石,移風易俗之導師,洗刷國恥之功臣!煌煌功績,罄竹難書。論罪定刑,荒誕不經!”

    “大膽王軾!”甘龍嘶聲訓斥,“論罪定刑,乃國君詔命,爾竟指為荒誕不經,何其狂悖!再有此等欺君謬論,下獄論罪!”

    王軾勃然大怒,怒吼一聲,“甘龍老賊梟,陰騭歹毒,談何綱常!此等亂國大奸,留在朝堂何用?!”猛力沖去,要將甘龍頂在大殿石柱之上撞死!

    不想白縉正在甘龍身后,見王軾兇猛沖來,急速將甘龍猛力一扯。甘龍向后跌倒,后顱卻撞在通向國君大座的白玉臺階上,一聲慘叫,竟昏了過去……王軾心知商君必死,早已悲憤欲絕,今日已懷著必死之心,要與甘龍老梟同歸于盡,這一沖自是勇猛絕倫!不想變生偶然,猛力撞在了白玉大拄上,一聲悶響,鮮血腦漿迸裂四濺!

    變起倉促,大殿中死一般沉寂,又驟然間亂成一團。

    車英出殿,向宮門右將大吼一聲,“進殿守護——!”

    右將雖來自新軍,是車英老部下,但宮門禁軍不屬國尉管轄,除了國君,不能聽從任何人調遣號令。但自商君蒙難,人心惶惶,變異忒多。宮門將士們皆山鄉子弟,對世族元老們早就恨意不平,敢怒不敢言罷了。今見老國尉與世族元老憤然抗衡,豈有猶豫?右將一招手,親率一個百人隊鏘鏘開到大殿平臺,列隊守住殿口,矛戈齊舉,一片肅殺!

    杜摯變色道:“車,英?你,你,意欲何為?”

    車英高聲道:“諸公聽了,繼續朝會。誰敢再滋生事端,立殺不赦!”

    世族元老們頓時驚愕——滋生事端的王軾已經死了,被突然襲擊的甘龍生死未卜,不說救人,卻要繼續朝會,車英居心何在?白縉正抱著甘龍,西弧在包扎甘龍傷口,一聞此言,異口同聲道:“老太師須得急救!送太醫院!”世族大臣一片憤憤然呼應。

    車英厲聲道:“朝會乃國君之令,誰敢以私亂公,本國尉立即執法!”

    世族元老們駭然。這不是公然要甘龍的老命么?風燭殘年的甘龍,已經被刺客割去了耳朵鼻子,比嬴虔受劓刑還慘,如今又遭此重傷,再不許救治,必送命無疑。趙良已經是心驚肉跳,不明白這些商鞅死黨何以個個都不怕死……正在亂紛紛之際,老甘龍卻醒了過來,費力的睜開渾濁的老眼,顫聲道:“不,不能受人,脅迫……商鞅,車裂之刑,車,裂!”頭一甩,又昏死過去。

    老甘龍生不畏死的老硬骨頭,大漲了世族元老們的志氣,一致憤怒高喊:“車裂商鞅!車裂——!”

    景監冷笑,“爾等喪心病狂也。刑皆有典,何謂車裂?出自何典何法?”

    元老們一時愕然,誰也不曉得老甘龍說的“車裂”為何典何刑?

    趙良突然覺得了自己的重要,挺身而出道:“車裂乃天地古刑,即五牛分尸也。非萬惡之人,不施此刑。此刑出于禹帝誅殺共工。共工罪大惡極,身長無以斬其首,故以五牛之車裂其軀體,復斬其首。此刑,春秋五百年未嘗見于人世,刑于商鞅,正可息天人之怒。”

    此言一出,元老們驚嘆紛紛,“禹帝古刑,安得無典?好!太師客卿大學問!”

    景監肅然指著趙良,“爾儒家名士,何來魯莽滅裂之怪論?越地昔年掘出長大骨架,無人能識。求教孔子,孔子考訂為共工軀干之骨。若車裂共工,何來完好軀干?爾等欺圣滅智,玷污刑典,不畏天道昭昭乎?”

    趙良面色脹紅,“車裂共工,乃孟子大師所考,豈有荒誕之理?”

    杜摯高叫,“商鞅罪行,發九州四海之水,無以洗之!此千古不赦之罪,自當受千古奇刑!上大夫說沒有出典,難道禹帝之時也有你么?啊哈哈哈哈!”

    車英怒喝:“杜摯!難道禹帝時有你么?再膽敢蔑視大臣,本國尉殺了你!”

    杜摯嚇得頓時禁聲……甘龍卻又醒轉,嘶聲喘息道:“處商鞅,極刑,以戒后世欺圣滅祖之,元兇巨惡……我等,縱然命喪商鞅,余黨,亦在所不惜……”

    “車裂商鞅!在所不惜!”世族元老們一片呼喊。

    ……

    次日嬴駟回宮后,案頭已經赫然擺上了七卷公文。除了甘龍領銜的朝會報文——《請車裂商鞅書》,六國各有一卷請極刑殺商鞅的國書。嬴駟瀏覽一遍,見六國國書頗多威懾之辭,微微冷笑,吩咐長史將這六卷國書妥為密藏,以備日后大用。然后拿起朝會報文,一路看下去,竟是脊骨發涼。車裂商鞅?簡直匪夷所思!所列舉的商鞅罪行與用辭之刻毒,也令他心悸。思忖良久,他將這卷報文親自收藏在了密室,時當午后,嬴駟命令準備密簾篷車出行。

    片刻之后,他登上篷車,在一隊鐵騎銳士護衛下出了咸陽北門,翻越北阪,直上云陽官道。傍晚時分,篷車馬隊抵達云溪河谷的城堡國獄。當年,嬴駟只在“放逐流浪”中遠遠了望過這座城堡,從來沒有走近過它。那時侯,他多少有些憎恨這座差點兒將自己關進去的城堡,如同多少有點兒憎恨新法與憎恨商鞅一般。倏忽二十多年,少年時代的情感體味都變成了淡淡飄忽的思緒。這次以國君之身親臨,真正走近了這座黑沉沉的城堡,卻實實在在的感覺到了它是一種神奇的力量。沒有這堅固險峻的城堡牢獄,沒有能征慣戰的軍隊,國君將變得蒼白無力,權力將變得索然無味。有了牢獄,有了軍隊,權力便可以翻云覆雨,便可以顛倒黑白,便可以將功臣說成罪人,便可以將所有威脅自己的敵人連根鏟除,便可以將自己的功業欲望淋漓盡致的展現出來。一個人做了國君很苦惱很孤獨很辛苦很壓抑,上天對他的補償,就是給了他權力的神兵魔杖,讓他盡情的復仇報恩,讓他盡情的建功立業。身為國君者,那怕是最為齷齪的內心欲望,也可以堂而皇之的滿足……

    想到這里,嬴駟猛然覺得有些臉紅,心中響起另一個聲音,“不,嬴駟不是滿足私欲。嬴駟是掃除建功立業的阻力。未來的功業,定然可以彌補這種愧疚,定然可以告慰含冤死去的高貴靈魂……”

    打開牢獄鐵門,嬴駟不禁被撲鼻而來的霉腐氣味兒嗆得咳嗽了幾聲。

    走進長長的甬道,這種氣息愈加濃厚,幾只碩大的老鼠竟公然對著他吱吱尖叫!嬴駟原本以為,既然是關押世族官員的國獄,想來也不會很差,況且自己又兩次下令善待商鞅,至少應該是窗明幾凈的房間了,如何弄得如此洞穴一般?他驟然止步,沉聲問國獄令,“這是國獄最好的牢房么?”國獄令恭敬答道:“稟報大人,這是最好的牢房。”嬴駟再沒有說話,向隨身兩名衛士目光示意,衛士便鏗鏘卡住甬道出入口,只留國獄令一人帶嬴駟進去了。

    一燈如豆,商鞅正在燈下安然靜坐,凝神端詳著面前的一幅木炭地圖,時而用木炭條在圖上畫出各種記號。自上次瑩玉、景監、車英、令狐來過后,他心情大為好轉。瑩玉有了妥善安置,《商君書》使他消失了最大的遺憾。至于白雪,他倒并不擔心。白雪是個奇女子,她的天賦智慧與對他深徹的了解,都不會使她象瑩玉那樣身心崩潰。無論她如何安排兒子和她自己,商鞅都充分的相信,那肯定是當時最有利的選擇。他只要讓她知道了可能發生的事情,她的安排與選擇就用不著憂慮擔心。這是無數大事小事都證實了的。景監他們走后,商鞅剃掉了雜亂的胡須,又將寬大的石屋收拾了一番,向獄吏要了筆墨和幾張皮紙,日每飲兩碗趙酒,寫幾行想到的事情,竟然又象慣常那樣利索講究起來。依稀之間,他常常覺得這里就是少年時修習的山洞——噢,那個山洞還沒有如此寬敞呢。

    從昨天起,他想到了一件重要事情,便一直在畫這幅地圖,一直在對著地圖深思。

    猛然,商鞅聽見一陣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聲。驀然抬頭,卻見一個戴著黑色面紗的黑衣人站在鐵欄外,仿佛一柱黑色巖石!獄令打開鐵欄就走了。黑色巖石卻站在牢房門口,默默打量著肅然端坐的商鞅。

    商鞅笑了,“可是嬴虔將軍?別來無恙?”

    黑色巖石緩慢的跨進了牢房,“商君,嬴駟來了。”說著便扯下面紗,輕輕跪地,又深深一叩,“商君,嬴駟是來請罪的。”

    商鞅的驚訝一閃而逝,扶住了嬴駟,“國公何出此言?世間事多有始料不及,談何罪責過失?國公若以個人生死計較,鞅可真正的心有不快了。”

    嬴駟沉重的嘆息一聲,“商君胸襟似海,令嬴駟汗顏不已。事已至此,勢成騎虎。若嬴駟問政,商君肯教我否?”

    商鞅慨然一笑,“鞅若對國公沒有信心,何須自請囹圄?國公對鞅沒有信心,何須涉險激亂?你我心志相通,些小恩怨,何足掛齒?”

    “嬴駟一問,商君之后,世族將借重何方力量作亂?”

    “國公慮及世族作亂,鞅大為快慰。歷來世族復古,內力不足必借外力。今秦國大勢穩定,世族已無國人根基,惟有外力一途。此外力非在別處,就在此地。”將面前皮紙一推,“國公請看,這是甘龍與孟西白三族的老根所在。”

    皮紙題頭大書四字——義渠沖要!嬴駟一驚,“義渠?何地何族?”

    “但將此圖交于嬴虔、車英可也。國公只須提醒他們,除惡務盡。”

    嬴駟收起地圖,“嬴駟二問,商君之后,將相何在?”

    “鞅已多日思慮此事。嬴虔、景監、車英他們,已經是昨日英華了。平定世族之亂后,彼等精華亦當耗盡,不堪東出大任了。臣曾留心查勘,國公有兩人可用:文治乃商於郡守樗里疾,兵事乃函谷關守將司馬錯。樗里疾外圓內方,才氣過人。司馬錯乃兵家大師司馬穰苴后裔,有將略之才。丞相人選,鞅尚無成才可薦,國公自可留心察之。若有山東名士入秦,亦望國公明察善待,莫要外之。”

    “嬴駟三問,商君之后,當如何待公伯嬴虔?”

    商鞅微微一笑,心中卻為嬴駟的周密深遠感到驚訝,沉吟片刻答道:“嬴虔大節明而胸襟窄,以毋傷情義為要。實際論之,當使其身居高位,常參決策,而毋得執掌實權。另則,可輕父重子,重用其子女,可保嬴虔無事。”

    嬴駟深深一躬,“商君教誨,嬴駟銘記心懷。不知商君可否有托嬴駟之事?”

    商鞅爽朗大笑,“生前身后,了無一事,快哉快哉。”

    嬴駟默然良久,沉吟道:“若處商君極刑,也是情境所迫,望商君恕罪。”

    “處鞅以極刑,實則大彰世族與六國之惡,國公日后便可借機發難。鞅死尚能與國有益,何罪于國公?”商鞅竟是發自內心的豁達明朗。

    嬴駟輕輕一嘆,親自斟滿兩碗趙酒,雙手捧給商君一碗,自己端起一碗,“人言商君極身無二慮,盡公不顧私。誠如斯言,嬴駟感佩之至。商君,嬴駟為你送行了……”揚起頭來,咕咚咚一氣飲盡。

    商鞅平靜安詳的舉起酒碗,一飲而盡。嬴駟深深一躬,出門去了。

    國獄院中,嬴駟對國獄令正色吩咐,“立即將商君遷到你的山頂官署,取掉腳鐐,餐餐酒肉,要讓他看得見清山綠水。若有延誤,嚴懲無赦!”

    “謹遵特使之命。下官即刻辦理。”國獄令答應得特別痛快。

    朦朧月色下,嬴駟的篷車馬隊轔轔南下了。

    深秋時節,山風寒涼,眼看就要進入了老秦人的窩冬期,嬴駟覺得不能再等待了。

    七、冬雷暴雪

    立冬那天,咸陽城傳出一個驚人消息——渭水草灘正在修大刑場,要對商君處刑!

    消息不脛而走,傳遍秦國山野,老百姓們被深深震撼了。

    這是秦孝公二十四年,又是新君嬴駟的元年。按照當時流行的歷法,這一年是甲申年。陰陽家說,甲申年物性躁動,有猴性,天下多事不安。國人以為應在了秦孝公病逝這件事上。不想新君即位后,商君下獄,世族復出,朝野流言紛紛,說要恢復祖制廢除新法,當真是人心惶惶躁動不安。然則只要商君在,人們還是相信不會變天。如今竟然要殺商君,國人庶民一下子便驚慌起來!幾個月來,各縣百姓已經聽了官府吏員的許多宣慰,說六國要聯兵攻秦殺商君,商君為了秦國安危而自請下獄,國公為了國家安危而不得不殺商君。說歸說,人們畢竟沒有完全當真。老秦人幾時怕過打仗?幾時怕過聯兵攻秦?獻公時候打得只剩下了一半國土,不還在死打?當今秦國如此強大,莫非國公還真的怕了六國不成?國人百姓們堅信,國公無論如何都是不愿殺商君的。上次國人請命,那個趙良說得在理,六國害怕商君,硬逼著國公殺商君的!

    而今聽到消息,人們從四郡八縣紛紛涌向咸陽。遠處的騎馬乘車,近處的大步匆匆。人們都很恐慌,心亂如麻,說不清要來祭奠商君,還是要來為商君請命?還是要向六國示威?亦或要打聽一個實在消息——新法究竟會不會廢除?只有一點是清楚的,商君是秦人的大恩公,恩公赴死,舍命也要來送恩公一程,見恩公一面!

    渭水北岸的廣闊灘頭,向著咸陽南門的方向成上坡狀展開,形成天然的堤壩。從咸陽南門到碧波滾滾的河道,足足有三四里之寬。春日伊始,這里便是草長鶯飛的踏青之地。盛夏到來,這里又是牧童牛羊撒歡與少男少女們幽會的樂土。秋霜始降,這里的枯草蘆葦便成了四野農夫與咸陽國人收割柴草的好地方。一片渭水草灘,飄出過多少激越悲情的秦風歌謠?生出過多少美麗動人的故事?老人們說,孔夫子編的《詩》里的那首《秦風·蒹葭》,就是這段渭水河灘里的老歌兒!長長的渭水,茫茫的草灘,她們是老秦人說不完的“古經”,做不完的噩夢。

    這里也是官府的刑場,每年秋決,都要在渭水草灘殺人。商君變法的頭三年殺人最多,有一年一次殺了七百人,渭水都被鮮血染紅了!可是,那都是在櫟陽的渭水草灘與郿縣的渭水草灘上。咸陽城南的渭水草灘還沒有做過刑場,還是干凈的。

    誰能想到,第一次在這里開刑場,殺的竟然是商君?

    一年四季,惟獨冬天的渭水草灘空曠遼遠,清冷孤寂。長長厚厚的草海早已經被打割凈盡,枯黃的草根頑強的鋪成一片無邊無際的草毯,為蒼黃的土地做出凄涼的裝扮和最后的護持,以免呼嘯的北風吹走自己賴以生存的土地。立冬開始,進入河灘的只有寥寥無幾的獵戶和破冰打魚的官役。渭水草灘已經習慣了冬日的空曠寂涼。

    今年冬日,渭水草灘卻被涌動的人潮驚醒了!

    河灘四野,人群茫茫,卻沒有哄哄嗡嗡的人潮之聲,仿佛是無數失魂落魄的夢游人的匯聚。人群只是木然的涌動著,沒有激情,沒有議論,連村野百姓好看熱鬧的新鮮感也絲毫沒有。惟有刑場內獵獵翻飛的黑旗與呼嘯的北風有點兒響動,卻又使遼遠的河灘更顯空曠,仿佛是一片人跡罕至的深深幽谷。

    將近巳時,一輛輛華貴的青銅軺車在森嚴護衛下陸續駛進了刑場。

    這是世族元老們的軺車,他們無一遺漏的出動了。昨晚,國公嬴駟下了詔書,因老太后病危,國公緊急趕往終南山,著太師甘龍為行刑大臣,公子嬴虔為監刑大臣,孟西白三將為護刑將軍,即日對商鞅決刑。詔書一出,世族元老們大為振奮,連夜在太師府密議,做好了各種準備。次日巳時,他們按照約定,一個個高車駟馬氣宇軒昂的開進了刑場。數日前乘坐破爛牛車身穿舊時布衣的裝扮被徹底拋開了。

    他們苦苦等了二十三年,黑發人熬成了白發人,一朝復仇,大是神采飛揚!可是,當他們高車駟馬的進入刑場時,卻發現黑色的人海竟然鐵一樣的沉默著,雖然隔著兩層夾道護衛的鐵甲騎士,依然能感到那無邊無際的幽幽眼睛里閃爍出的冰冷,依然能感受到那夢魘般的沉默中透出的漠視。沒有期待的歡呼,甚至連一絲驚訝也沒有,茫茫人海凝固成了黑色的冰山。不由自主的,世族元老們的燦爛笑容收斂了,相互競賽車技的呼喝興致沒有了,疾馳歡騰的馬蹄也莫名其妙的變成了沓沓走馬。自己做作出的些須歡騰,竟被無邊無際的冰冷人海吸納得無蹤無影。這一切仿佛在無聲宣告,任何人都沒有力量消解這凝固的肅穆的沉默。

    這是一個不見任何經傳的特異刑場!

    它很大。數千名鐵甲騎士圍出了一個方圓半里地的圈子,惟有面臨渭水河道的一面敞開著。黑色人海蔓延在三面高地上,將刑場圍成了一個盆地。盆地刑場的北面是一道五六尺高的土臺,臺上擺開了一字十六張長案,全部坐著白發蒼蒼的世族元老。中間突前的兩張大案,坐著面垂黑紗的老甘龍和嬴虔。后面的高坡上,三百名重甲步卒護衛著一座高高聳立的望樓,樓里正是“已經去了終南山”的嬴駟。

    刑場中央,是事先打造好的行刑臺。它是一座邊長約丈、高約六尺的白木臺。臺上立著一張又寬又厚的黑色大木板,一個人伸開四肢恰恰能夠及邊。刑臺下,紅衣赤膊的行刑手分成黑、白、紅、黃、綠五對,每兩人一對,頭戴猙獰面具,牽一頭“刑牛”圍著刑臺的五個方位站定。牛很怪異,直直的長角上套著紅綾,頭上戴著碩大的青銅面具,身上披著色彩斑斕的獸皮,牛脖上架著粗大的紅色繩套和跟頭鞍具。

    誰也沒有見過如此刑場,誰也不知曉將對商君何以處刑?很少見過世面的山野庶民本有看熱鬧新鮮的本性,尋常時日早已經騷動吶喊起來。世族元老們預想的期待的,也正是如此場面——商鞅處死,萬民歡呼!老人們說,百年前秦穆公令三賢殉葬,國人心懷悲傷,但還是在三賢走進墓門時驚訝的呼喝喊叫起來。然而今天卻沒有絲毫聲息,無邊無際的黑色人海依然是一座冰山,唯聞夾在呼嘯北風中的沉重喘息。

    “將到午時。”甘龍對旁邊的嬴虔說了一聲,嬴虔點點頭。

    甘龍舉起令箭,“押進人犯!”

    擔任掌刑官的是杜摯,他一揮手中黑色令旗,嘶聲高喊,“押進人犯——!”

    車聲轔轔,西弧率領一隊騎士押著一輛青銅軺車駛進了刑場。誰都知道,這是商君的專用軺車,車上坐的也正是商君!依舊是白玉高冠,依舊是白色斗篷,依舊是整潔講究,依舊是自信威嚴。當那輛軺車轔轔駛進的時候,老秦人竟覺得這是馬隊護衛著神圣的商君前來視察了!四野人海突然歡呼起來,“商君萬歲——!”“新法萬歲——!”

    聲浪如同山呼海嘯,滾滾驚雷,在渭水川道猛烈激蕩著。

    甘龍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恐懼驚慌。四面高坡上的洶涌聲浪就象要凌空壓下來卷走他吞噬他的黑色怒潮!他用力拍打著長案吼叫,“如此做法,禮法何存?誰的命令?!”

    嬴虔淡漠的聲音,“老太師久經滄海,何其如此恐慌?”

    “將人犯押上刑臺!”杜摯大聲吼叫,生怕西弧聽不見他的號令。

    將近刑臺,商鞅從容下車,從容登臺,在黑板前氣靜神閑的坐了下來。

    “宣國君詔書——!”甘龍聲嘶力竭,卻一點兒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杜摯捧起一卷竹簡,“逆臣商鞅,圖謀不軌,聚眾謀反,欺君罔上,擅殺大臣。凡此種種,罪惡昭彰,為昭國法,為泄民憤,議將衛鞅處車裂大刑——!”

    甘龍顫巍巍起身,“商鞅,遭此極刑,乃天道恢恢,你,還有何話說?!”

    商鞅笑了,“甘龍,商鞅雖死猶生,爾等卻雖生猶死。青史之上,商鞅千古不朽,爾等卻萬劫不復。老太師以為然否?”

    甘龍臉色發青,被咽得說不上話來,只是抖個不停……

    嬴虔淡然笑道:“老太師,何其不知趣也?杜摯,許民活祭。”

    杜摯高聲宣布,“傳令場外,凡有活祭商鞅者入場——”

    一場曠古罕見的活祭開始了。

    四野民眾仿佛早有準備,一縣一撥,由各族老人抬著祭品走進刑場,不斷在刑臺前擺上一案一案的三牲祭品,一束一束的松柏綠枝,灑下一壇一壇的清酒。人潮涌動,默然無聲。片刻之間,祭品如山,松柏成蔭,濃郁的酒氣竟彌漫了刑場!

    輪到商於十三縣活祭時,萬千人眾屏息了。一百多名老人在郡守樗里疾和十三位縣令帶領下,抬著祭品,拿著樂器,默默走到刑臺前跪成一圈,吹起了陶塤竹篪,激越悲傷的山歌頓時傳遍刑場——

    商君商君法圣天神

    忠魂不滅佑我萬民

    商君商君三生為神

    萬古不朽豐碑我心

    令世族元老們目瞪口呆的,與其說是百姓們的山歌,毋寧說是商於十三縣的官員。他們竟敢公然率領百姓活祭商鞅,當真不可思議!

    然而緊接著出場的更令他們震驚。上大夫景監、國尉車英率領各自府邸與商君府原有吏員三百余人,麻衣白孝,抬著一幅白綾包裹的大匾額和祭品祭酒走進了刑場。擺好祭品,灑酒祭奠,國尉車英拉開白綾,匾額銅字赫然在目——萬古法圣!

    須發灰白的上大夫景監捧起了一卷竹簡,高聲宣讀祭文——

    嗚呼!哭我商君,萬古強臣。昭昭大德,磐磐大才。維新法制,強國富民。獎勵耕戰,怠惰無存。郡縣統制,國權歸一。度量一統,工商無欺。刑上大夫,禮下庶人。唯法是從,極身無慮。移風易俗,文明開塞。收復河西,雪我國恥。

    立制立言,千秋可依。煌煌法圣,青史永垂。嗚呼哀哉!商君蒙冤,天地混沌。哭我商君,何堪我心?嗚呼哀哉,人神共憤,山河同悲……

    隨著景監悲憤的祭文,四野民眾肅靜得死寂一般。淚水掛滿了每個人的臉龐,卻沒有一個人號啕痛哭。然而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卻比哭聲更加令人驚心動魄。

    倏忽之間,天空烏云四合,鵝毛大雪密嚓嚓漫天飄落!

    一個火紅色斗篷的女子飄然走進了刑場,象一團火焰,飄舞的雪花遠遠的融化在她的四面八方。她身后跟著兩名抬著長案的白衣壯士,一個赫然便是侯嬴!火焰飄到刑臺之下,女子漏出燦爛的笑容,“夫君,白雪來了。”

    商鞅笑了,沒有絲毫的驚訝,“小妹,我正在等你,來吧。”

    侯嬴兩人將長案送上刑臺,向商鞅深深一躬,“商君兄,走好了……”

    “侯兄,來生聚飲,還是苦菜烈酒,如何?”

    “好……”侯嬴淚如雨下,哽咽答應一聲,縱身下臺去了。

    白雪輕盈的飛身縱上刑臺,大紅斗篷隨風飄曳,就象漫天大雪中一只火紅的鳳凰。商鞅張開雙臂抱住了白雪,“我們終于永遠在一起了。”白雪偎在他胸前甜蜜的笑了,“夫君,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們的兒子,我們的墳墓,還有瑩玉妹妹……我們可以了無牽掛的走了。”商鞅輕撫著她的如云秀發,仰臉向天,一任冰涼的雪花落在臉上,“小妹,上天賜福我們,讓我們雙雙歸去。人生若此,夫復何憾?”

    白雪明亮輕柔的笑了,“夫君,讓我們共飲一爵吧。”

    她從容的揭開長案酒壇的壇口紅布,利落的剝去泥封,向兩個銅爵斟滿了清亮的烈酒,將一爵雙手舉到商鞅面前,“夫君,這是白雪自釀的女兒酒。二十四年前,當白雪第一次結識夫君,就釀下了這壇酒,就等著這一天……”

    商鞅爽朗大笑,“好!就叫他三生雪酒,如何?”

    “好也。”白雪舉爵,“三生相聚,白雪足矣。”兩爵相碰,一飲而盡。

    白雪走到案前坐定,“我來撫琴,夫君一歌,如何?”

    “大雪伴行,壯士長歌。大是快事!”商鞅爽朗大笑。

    大雪飄飄,曠谷般寂靜的刑場飄出悠揚的琴音。商鞅的歌聲彌漫在天地之間——

    天地蒼茫 育我生命

    一抔黃土 擁我魂靈

    有情同去 遨游蒼穹

    千秋功罪 但與人評

    歌聲止息了。白雪停琴,細細的撫摸著琴身,低頭深深一吻,霍然起身,將那無比名貴的古琴鏘然摔碎在刑臺上……她又斟了一爵,“夫君,為我們三生相聚,此爵你我共飲。”說著將酒爵捧到商鞅口邊,商鞅大飲一口,白雪將半爵一飲而盡。

    “夫君,白雪先去了,等著你。”她從長案下悠然抽出一把短劍,在火紅的斗篷上擦拭明亮,猛然緊緊抱住商鞅,深深的向他吻去……轉過身來,白雪跪倒在地,雙手挺劍,猛然刺向腹中……汩汩鮮血流在白玉般的積雪上,又流下了刑臺,流到了地面。

    商鞅將白雪的身體輕輕放平,將火紅的斗篷蓋在了她身上。

    漫天暴雪,驟然間掩蓋了她那美麗的身體,銀裝玉砌的身形頃刻間隆起在刑臺。

    商鞅從白雪身旁緩緩站起,整整衣衫,仰天大笑,“行刑——!”便四肢貼著大黑板站定,微笑的看著咣啷啷的鐵環套上了他的雙腳、雙手與脖頸。

    臺下五頭怪牛被無聲的驅趕出來,鐵索慢慢繃緊……

    杜摯聲嘶力竭,“分——尸——行——刑!”

    驟然間天地迸裂,天空中炸雷滾滾,暴雪白茫茫連天涌下!五頭怪牛吼叫連連,奮力狂奔,厚厚的雪地撒下了猩紅的熱血。冬雷炸響,一道電光裂破長空,接著一聲巨響,怪誕的刑臺燃起了熊熊大火!

    刑場陷入茫茫雪霧之中……

    (第一部完)

    讀音

    • 部首 巾 廣 筆畫數 10 五筆 YAMH
    • 參考:蓆

    席(xí-名詞)

    ⑴ 座位;席位 [place;seat]

    • 席而無上下,則亂于席次矣。——《孔子家語》
    • 變色離席。(大驚失色離開座位)。——《虞初新志·秋聲詩自序》
    • 席舍(貢院中的試場座位、考舍);
    • 席尊(首席);
    • 上席;
    • 下席;
    • 硬席;
    • 專席;
    • 來賓席;
    • 被告席

    ⑵ 成桌的飯菜,酒筵 [banquet;feast]

    • 飲酒酣,武安起為壽,坐皆避席優。——《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
    • 所賜者興,受爵,降席下,奠爵,再拜稽首。——《儀禮·燕禮》
    • 鄭玄注:“席下,席西也。”
    • 席尊(指主持酒席的人);
    • 席面(宴席上與主人對席的客位);
    • 流水席;還席

    ⑶ 職位 [post]

    • 常恐諸子侈席勢凌人。——《舊唐書·房喬傳》
    • 這錢谷一席,有個小徒很過得去,可以叫他來效勞。——《負曝閑談》
    • 步武離臺席,徊翔集帝梧。——唐·劉禹錫《贈楊尚書》
    • 舊稱所司職務為席,如管刑名的幕賓稱刑席,管錢谷的稱錢席;
    • 每一個人替他們安置一席,倒也不難。——《文明小史》

    ⑸ 船帆 [sail]

    • 早行篙師怠,席掛風不正。——杜甫《早發》

    ⑹ 姓(見下)


    席(蓆-xí-名詞)

    (“蓆”的古字。會意。從巾,庶省聲。天子諸侯的席有刺繡鑲邊,故從巾。席用來待廣大賓客,故從“庶”省。本義:供坐臥鋪墊的用具。后又曾寫作“蓆”)

    同本義 [mat]

    • 席,藉也。禮天子諸侯席有黼繡純飾。——《說文》。按,即筵也。方幅如巾,故從巾。
    • 設莞筵紛純,加繅,席畫純。——《周禮·司幾筵》
    • 疏:“初在地者一重,謂之筵。重在上者,即謂之席。”
    • 設之曰筵,坐之曰席。——《禮記·祭統》注
    •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詩·邶風·柏舟》
    • 結發同枕席。——《玉臺新詠·古詩為焦仲卿妻作》
    • 覺時之枕席。——唐·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
    • 席地而臥。——清·方苞《獄中雜記》
    • 席地倚墻。——清·方苞《左忠毅公逸事》
    • 席包(以葦席或高粱篾席制的包);
    • 席具(鋪墊用具);
    • 席戶(懸席為戶。比喻房子的簡陋);
    • 席號(以草席搭建的臨時棚屋);
    • 席薦(席子與草薦,都是草編的坐臥用具)

    席(xí-動詞)

    ⑴ 鋪席,登席就坐[cover with a mat;]

    • 乃席賓。——《儀禮·鄉飲酒禮》
    • 必正席,先嘗之。——《論語》。皇疏:“猶坐也。”
    • 席于門中。——《儀禮·特性饋食禮》
    • 趙旃夜至于楚軍,席于軍門之外。——《左傳·宣公十二年》

    ⑵ 憑借,倚仗 [depend on;rely on]

    • 呂產、呂祿席太后之寵。——《漢書·劉向傳》

    ⑶ 墊,壓 [pad;press down]

    • 相枕席于道路。——班固《漢書》

    席-xí

    ⑴ 用草或葦子編成的成片的東西,古人用以坐、臥,現通常用來鋪床或炕等:席子。草席。葦席。竹席。涼席。席地而坐。席卷。

    ⑵ 座位:席位。席次。出席。列席。

    ⑶ 酒筵,成桌的飯菜:筵席。宴席。酒席。

    ⑷ 特指議會中當選的人數:四席。

    ⑸ 職位:主席。西席(塾師)。

    ⑹ 量詞:一席酒。

    ⑺ 姓。

    源流一

    源于已姓,出自上古堯之師席氏的后代,屬于以先祖名字為氏。帝堯時代的這位席師,為中國席氏的悠久歷史提供了最具體的證據。據史籍《萬姓統譜》上所記載:“唐堯時,擊壤而歌之老翁,姓席氏,堯尊為師。”在席師的后裔子孫中,多以先祖名字為姓氏,稱席氏,是非常古早的姓氏之一,史稱席氏正宗。

    席氏族人大多尊奉席師為得姓始祖。

    源流二

    源于姬姓,出自春秋晉國大夫籍談后裔,屬于因謚改姓為氏。春秋的時候,晉國有大夫籍談,因為他是周王室派至晉國負責管理典籍,所以便以籍作為自己的姓氏。籍談的第十三代后人,就是是秦朝末期西楚霸王項羽的后代,叫做籍鑲,項羽名籍,籍鑲為了避項羽的名諱,于是將籍氏改為席氏,他的后裔子孫也跟著改成了席氏。

    后來項羽在楚漢之爭中戰敗自殺,籍氏不用改姓避諱了,于是有一部分族人恢復了族姓籍氏,而另有一部分人卻仍然沿襲了席氏,世代相傳至今。此支席姓即成為如今山西、河南兩省席氏的主要來源。

    源流三

    源于官位,出自兩周時期官吏衽席,屬于以官職稱謂為氏。衽席,就是周王朝以及大諸侯國王室中的內侍官吏,后來多為宦官(太監)。衽席主要負責掌管君王的服裝、冠帽、鞋襪等,還負責為君王就寢前鋪擺床褥等,屬于心腹親信之類。在典籍《周禮·天官》中記載:“衽席者,玉府掌王之燕衣、服,衽席床笫。衽席,單席也。”

    在衽席的后裔孫中,多有以先祖官職稱謂為姓氏者,稱衽席氏,后省文簡化為單姓席氏,世代相傳至今。

    源流四

    源于官位,出自兩周時期官吏席庶使,屬于以官職稱謂為氏。席庶使,又稱??庶使,元末明初著名學者鄭鉉解釋:“席以待賓客之禮,賓客非一人,故從庶。”席庶使,就是招待賓客之時類似司儀兼侍從的小官,兩周時期各諸侯國王室、貴族府第均設有,亦為君王貴族的心腹之臣。

    在席庶使的后裔孫中,多有以先祖官職稱謂為姓氏者,省文簡稱席氏,世代相傳至今。

    源流五

    源于蒙古族,屬于漢化改姓為氏。據史籍《清朝通志·氏族略·附載蒙古八旗姓》記載:

    ⑴.蒙古族席魯特氏,亦稱錫魯克氏、西魯特氏,世居巴林(今黑龍江伯力、俄羅斯哈布羅夫斯克)、科爾沁(今內蒙古東部通遼地區、吉林西部一帶)。后有滿族引為姓氏者,滿語為Silut Hala。在清朝中葉以后多冠漢姓為席氏、西氏。

    ⑵.蒙古族席勒特德氏,亦稱錫爾德特氏,世居喀喇沁(今內蒙古赤峰喀喇沁旗)。后有滿族引為姓氏者,滿語為Sirdet Hala。在清朝中葉以后多冠漢姓為席氏、邢氏。

    ⑶.蒙古族席熱臣氏、席日努德氏等,漢姓即為席氏。

    源流六

    源于滿族,屬于漢化改姓為氏。據史籍《清朝通志·氏族略·附載滿洲八旗姓》記載:

    ⑴.滿族額托氏,滿語為Eto Hala,滿族、錫伯族共有姓氏,亦稱額陀氏、鄂托氏,同見于滿族八旗姓,世居赫圖阿拉(今遼寧新賓永陵鎮)、葉赫(今吉林梨樹)、烏喇(今吉林永吉)、長白山等地,后多冠漢姓為席氏、曹氏、鄂氏。該族有一著名的將領額托·薩音達理,是滿洲正紅旗人,后金政權建立之初即歸附于佟·努爾哈赤,后以佐領之職在抵抗沙皇俄國侵略軍時英勇陣亡,被贈予世襲云騎尉,其子額托·席錦泰承襲其職。后來,額托·席錦泰隨征厄魯特蒙古噶爾丹汗時立有大功,晉升為騎都尉。在額托·席錦泰的后裔子孫中,有以先祖抿子的諧音漢字為姓氏者,稱席氏,世代相傳至今。

    ⑵.滿族寧古塔氏,滿語為Ningguta Hala,漢義“六”,即清六祖的世居地,以地為氏,所冠漢姓多為寧氏、劉氏,世居寧古塔(今黑龍江寧安)、綏分(今綏分河上游地區)、琿春(今吉林琿春)、訥殷(今吉林撫松松花江上游流域)和嘉哈(今遼寧新賓夾河村)等地。該氏族的一支原居薩爾湖(今遼寧撫順薩爾湖)的部落首領寧古塔·席克德格,在后金政權建立之初率眾歸附佟·努爾哈赤,隸屬滿洲鑲白旗,官授云騎尉。后寧古塔·席克德格逝世,其子以先祖名字漢稱席氏,叫席爾度,他承襲父職,一直從征至北京,因功晉升為騎都尉,出任前鋒參領,其后裔子孫多稱席氏,世代相傳至今。


    席(xí-量詞)

    用于表示酒席的數目。

    • 辦了三席酒;
    • 一席話

    讀音

    • 部首 巾 廣 筆畫數 10 五筆 YAMH
    • 參考:蓆

    席(xí-名詞)

    ⑴ 座位;席位 [place;seat]

    • 席而無上下,則亂于席次矣。——《孔子家語》
    • 變色離席。(大驚失色離開座位)。——《虞初新志·秋聲詩自序》
    • 席舍(貢院中的試場座位、考舍);
    • 席尊(首席);
    • 上席;
    • 下席;
    • 硬席;
    • 專席;
    • 來賓席;
    • 被告席

    ⑵ 成桌的飯菜,酒筵 [banquet;feast]

    • 飲酒酣,武安起為壽,坐皆避席優。——《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
    • 所賜者興,受爵,降席下,奠爵,再拜稽首。——《儀禮·燕禮》
    • 鄭玄注:“席下,席西也。”
    • 席尊(指主持酒席的人);
    • 席面(宴席上與主人對席的客位);
    • 流水席;還席

    ⑶ 職位 [post]

    • 常恐諸子侈席勢凌人。——《舊唐書·房喬傳》
    • 這錢谷一席,有個小徒很過得去,可以叫他來效勞。——《負曝閑談》
    • 步武離臺席,徊翔集帝梧。——唐·劉禹錫《贈楊尚書》
    • 舊稱所司職務為席,如管刑名的幕賓稱刑席,管錢谷的稱錢席;
    • 每一個人替他們安置一席,倒也不難。——《文明小史》

    ⑸ 船帆 [sail]

    • 早行篙師怠,席掛風不正。——杜甫《早發》

    ⑹ 姓(見下)


    席(蓆-xí-名詞)

    (“蓆”的古字。會意。從巾,庶省聲。天子諸侯的席有刺繡鑲邊,故從巾。席用來待廣大賓客,故從“庶”省。本義:供坐臥鋪墊的用具。后又曾寫作“蓆”)

    同本義 [mat]

    • 席,藉也。禮天子諸侯席有黼繡純飾。——《說文》。按,即筵也。方幅如巾,故從巾。
    • 設莞筵紛純,加繅,席畫純。——《周禮·司幾筵》
    • 疏:“初在地者一重,謂之筵。重在上者,即謂之席。”
    • 設之曰筵,坐之曰席。——《禮記·祭統》注
    •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詩·邶風·柏舟》
    • 結發同枕席。——《玉臺新詠·古詩為焦仲卿妻作》
    • 覺時之枕席。——唐·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
    • 席地而臥。——清·方苞《獄中雜記》
    • 席地倚墻。——清·方苞《左忠毅公逸事》
    • 席包(以葦席或高粱篾席制的包);
    • 席具(鋪墊用具);
    • 席戶(懸席為戶。比喻房子的簡陋);
    • 席號(以草席搭建的臨時棚屋);
    • 席薦(席子與草薦,都是草編的坐臥用具)

    席(xí-動詞)

    ⑴ 鋪席,登席就坐[cover with a mat;]

    • 乃席賓。——《儀禮·鄉飲酒禮》
    • 必正席,先嘗之。——《論語》。皇疏:“猶坐也。”
    • 席于門中。——《儀禮·特性饋食禮》
    • 趙旃夜至于楚軍,席于軍門之外。——《左傳·宣公十二年》

    ⑵ 憑借,倚仗 [depend on;rely on]

    • 呂產、呂祿席太后之寵。——《漢書·劉向傳》

    ⑶ 墊,壓 [pad;press down]

    • 相枕席于道路。——班固《漢書》

    席-xí

    ⑴ 用草或葦子編成的成片的東西,古人用以坐、臥,現通常用來鋪床或炕等:席子。草席。葦席。竹席。涼席。席地而坐。席卷。

    ⑵ 座位:席位。席次。出席。列席。

    ⑶ 酒筵,成桌的飯菜:筵席。宴席。酒席。

    ⑷ 特指議會中當選的人數:四席。

    ⑸ 職位:主席。西席(塾師)。

    ⑹ 量詞:一席酒。

    ⑺ 姓。

    源流一

    源于已姓,出自上古堯之師席氏的后代,屬于以先祖名字為氏。帝堯時代的這位席師,為中國席氏的悠久歷史提供了最具體的證據。據史籍《萬姓統譜》上所記載:“唐堯時,擊壤而歌之老翁,姓席氏,堯尊為師。”在席師的后裔子孫中,多以先祖名字為姓氏,稱席氏,是非常古早的姓氏之一,史稱席氏正宗。

    席氏族人大多尊奉席師為得姓始祖。

    源流二

    源于姬姓,出自春秋晉國大夫籍談后裔,屬于因謚改姓為氏。春秋的時候,晉國有大夫籍談,因為他是周王室派至晉國負責管理典籍,所以便以籍作為自己的姓氏。籍談的第十三代后人,就是是秦朝末期西楚霸王項羽的后代,叫做籍鑲,項羽名籍,籍鑲為了避項羽的名諱,于是將籍氏改為席氏,他的后裔子孫也跟著改成了席氏。

    后來項羽在楚漢之爭中戰敗自殺,籍氏不用改姓避諱了,于是有一部分族人恢復了族姓籍氏,而另有一部分人卻仍然沿襲了席氏,世代相傳至今。此支席姓即成為如今山西、河南兩省席氏的主要來源。

    源流三

    源于官位,出自兩周時期官吏衽席,屬于以官職稱謂為氏。衽席,就是周王朝以及大諸侯國王室中的內侍官吏,后來多為宦官(太監)。衽席主要負責掌管君王的服裝、冠帽、鞋襪等,還負責為君王就寢前鋪擺床褥等,屬于心腹親信之類。在典籍《周禮·天官》中記載:“衽席者,玉府掌王之燕衣、服,衽席床笫。衽席,單席也。”

    在衽席的后裔孫中,多有以先祖官職稱謂為姓氏者,稱衽席氏,后省文簡化為單姓席氏,世代相傳至今。

    源流四

    源于官位,出自兩周時期官吏席庶使,屬于以官職稱謂為氏。席庶使,又稱??庶使,元末明初著名學者鄭鉉解釋:“席以待賓客之禮,賓客非一人,故從庶。”席庶使,就是招待賓客之時類似司儀兼侍從的小官,兩周時期各諸侯國王室、貴族府第均設有,亦為君王貴族的心腹之臣。

    在席庶使的后裔孫中,多有以先祖官職稱謂為姓氏者,省文簡稱席氏,世代相傳至今。

    源流五

    源于蒙古族,屬于漢化改姓為氏。據史籍《清朝通志·氏族略·附載蒙古八旗姓》記載:

    ⑴.蒙古族席魯特氏,亦稱錫魯克氏、西魯特氏,世居巴林(今黑龍江伯力、俄羅斯哈布羅夫斯克)、科爾沁(今內蒙古東部通遼地區、吉林西部一帶)。后有滿族引為姓氏者,滿語為Silut Hala。在清朝中葉以后多冠漢姓為席氏、西氏。

    ⑵.蒙古族席勒特德氏,亦稱錫爾德特氏,世居喀喇沁(今內蒙古赤峰喀喇沁旗)。后有滿族引為姓氏者,滿語為Sirdet Hala。在清朝中葉以后多冠漢姓為席氏、邢氏。

    ⑶.蒙古族席熱臣氏、席日努德氏等,漢姓即為席氏。

    源流六

    源于滿族,屬于漢化改姓為氏。據史籍《清朝通志·氏族略·附載滿洲八旗姓》記載:

    ⑴.滿族額托氏,滿語為Eto Hala,滿族、錫伯族共有姓氏,亦稱額陀氏、鄂托氏,同見于滿族八旗姓,世居赫圖阿拉(今遼寧新賓永陵鎮)、葉赫(今吉林梨樹)、烏喇(今吉林永吉)、長白山等地,后多冠漢姓為席氏、曹氏、鄂氏。該族有一著名的將領額托·薩音達理,是滿洲正紅旗人,后金政權建立之初即歸附于佟·努爾哈赤,后以佐領之職在抵抗沙皇俄國侵略軍時英勇陣亡,被贈予世襲云騎尉,其子額托·席錦泰承襲其職。后來,額托·席錦泰隨征厄魯特蒙古噶爾丹汗時立有大功,晉升為騎都尉。在額托·席錦泰的后裔子孫中,有以先祖抿子的諧音漢字為姓氏者,稱席氏,世代相傳至今。

    ⑵.滿族寧古塔氏,滿語為Ningguta Hala,漢義“六”,即清六祖的世居地,以地為氏,所冠漢姓多為寧氏、劉氏,世居寧古塔(今黑龍江寧安)、綏分(今綏分河上游地區)、琿春(今吉林琿春)、訥殷(今吉林撫松松花江上游流域)和嘉哈(今遼寧新賓夾河村)等地。該氏族的一支原居薩爾湖(今遼寧撫順薩爾湖)的部落首領寧古塔·席克德格,在后金政權建立之初率眾歸附佟·努爾哈赤,隸屬滿洲鑲白旗,官授云騎尉。后寧古塔·席克德格逝世,其子以先祖名字漢稱席氏,叫席爾度,他承襲父職,一直從征至北京,因功晉升為騎都尉,出任前鋒參領,其后裔子孫多稱席氏,世代相傳至今。


    席(xí-量詞)

    用于表示酒席的數目。

    • 辦了三席酒;
    • 一席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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